似乎是薛長平的視線太過頻繁,讓人難以忽視。範逸手中的朱筆一頓,緩緩開口道:“不必奇怪,隻有一輛馬車,你是人證,自然不能讓你在路上凍死了。”
薛長平緩緩擡眼,心底不屑。騙誰呢?這麼說的話,那李知州怎麼沒在這車上?是大家不能擠一擠嗎?不過她也隻是鼻尖輕哼了一下,并沒接話茬。
她不想再惹什麼事了,索性閉上了眼,膝蓋一倒,懶散地歪在馬車壁上。
誰知車身晃晃悠悠的節奏讓人困意倏地席卷上來。
薛長平現在想睡覺,一宿沒閉眼,簡直困得不行。
——想再多結局似乎也沒什麼不同,不如什麼也不想了。
範逸手中最後一份卷宗也浏覽完,而後放在累疊成山的左手案堆上,這些全都是看完的。
他擡頭看向薛長平,在火光籠罩下,那雙鳳眼眸色如同點漆,定在薛長平身上。
他長袖一揮,姿态閑适地靠在軟墊上,神情依舊溫和從容:“這裡沒有别人,坦誠布公地說說罷,你是誰的人?”
語落,薛長平快要合上的眼皮又緩慢擡起,不鹹不淡地看向範逸:“什麼意思?”
範逸笑笑,輕描淡寫中透着犀利:“一個被人販子賣進府裡的奴婢,在都督府所待時日不超過半月,口口聲聲說自己貪生怕死,卻在烏汗人手裡忍辱負重,死裡逃生。躲過了太元軍的搜查,又恰巧撞上了太子車駕。”
“這般費盡心思,豁出性命,隻是為了幫連主子都算不上的人申冤?”
他拖長了語調,聲音輕柔:“這番故事,說來确實精彩動人,不過,這裡不是戲台子——我該是誇你忠心,還是說你撒謊的功夫太拙劣?”
京中誰都知道靖淵王殿下為人謙遜溫和,一提起這位,無人不仰慕稱贊。可朝堂之上,大小官員們與其說敬重這位,不如說懼怕更為貼切,與之深交之人更是幾乎沒有。
替天子監察百官,作為太元帝的耳目親信,成為孤臣是一種必然,那些旁人不敢做的,不好做的事,都是由這位出面來做。那些腥風血雨的案子裡,永遠都有他的身影。他就是太元帝手中鋒利的劍,作為兒子,又少了一層顧忌,太元帝自然用得更為趁手。
但身邊沒有任何近友,倒也不全因他執掌都察院。細究起來,與這位殿下相處,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是隔着一層若有似無的紗,親近不得,又疏離不得。
與這位交談,總叫人心中惶恐,不自覺地放低聲音。不論你是什麼人,隻三言兩語,這位便輕而易舉将你看透。朝堂之上,永遠是那副溫和有禮的模樣,仿佛不驚波瀾的秋水。但但凡與他交過手的人都心知肚明,這平靜之下藏着怎樣的雷厲風行。
出手之時,往往悄無聲息,等人察覺,早已是棋差一着,潰不成軍。
任何明槍暗箭,蛛絲馬迹,一旦入了他的眼,便再無遁形之處。
此刻,馬車内這位依舊是這副溫潤親和的做派。
他的聲音輕緩悠遠,與車外呼嘯的風雪形成鮮明的對比。那嗓音仿佛山間溪流,讓人不知不覺沉溺其中,傾吐心聲。殊不知,此時你卸下心防,不經意間,就暴露了自己所有的秘密。
薛長平雖然知道自己不能掉以輕心,但也不知道自己所對上的是這麼厲害的角色。此刻偏偏又受了挫,倒不是因此一蹶不振了,隻是恢複精神,重振旗鼓也需要時間,不過,瞎貓碰上死耗子,她聽了隻當範逸是嘲諷她不自量力,所以仰頭閉上眼睛,扯了扯嘴角,聲音中透着淡淡的疲憊,反倒顯得無比真誠:
“為什麼不能有?我就是看不慣有人黑白颠倒,髒污清白。”
“啪嗒——”
範逸随手拾起桌上的一份案卷,丢到地上,那案卷恰恰好平鋪攤開在薛長平面前。
薛長平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了一跳,睜眼看去,掃了眼地上展開的案宗。
這長長兩頁記錄的都是一個人的生平之事,似乎犯了什麼事。但那人跟她沒一點關系,她又不認識,什麼家住羅陽城,這地方聽都沒聽過。
什麼意思?
薛長平看回範逸,不明白他要做什麼。
範逸問: “認識字嗎?”
薛長平眨了眨眼,随即搖了搖頭。
馬車輕晃,範逸微微斜倚了身子,修長的手指支着鬓角,另一隻手随意搭在膝上。素白的衣袖從腕間滑落,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手腕。他生得極為清逸,此刻略微歪着頭,朱唇輕勾,眼底噙着幾分玩味的笑意,顯得風姿潋滟。
“撒謊——”
被一語道破,薛長平也并不慌張,隻是盯着範逸,眼神依舊疑惑,似乎她真的不認識字,卻不知對方怎麼得出了這個結論來。
見她就是不認,範逸指了指地上的卷宗,道:“不識字的人怎麼知道應該從左往右看這案卷?還在他出身籍貫那裡停了下來,多看了一眼。确認自己是不是知道這個地方。”
這一句話,直接将薛長平腦子裡的幾隻瞌睡蟲劈得屍液橫飛。
燭光下,薛長平眼底暗光流轉。
原來,在這裡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