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長平靠在車壁上,雙手被縛在身後,歪下去的身子不自覺坐直了幾分。
她微微仰起下巴,迎上範逸的視線,坦然笑道:“您這話說的就不對了,就算不識字,那幾個簡單的什麼一二三我還是認得的,總得找找裡面有哪些字我是認得的吧。但這紙上講什麼我不知道,什麼出身我更不知道——我隻是覺得那人相貌畫得有些模糊,看得不大真切,所以多瞧了幾眼想辨認清楚。但這書上的人,我确實是不認識的。”
那案宗上确實有這人的小像,而标明出身籍貫的字就緊挨在這旁邊。
如此一來,薛長平說的倒是沒錯了。
範逸輕笑,并不惱薛長平這樣打死不認,反倒有幾分欣賞這份随機應變。
這人上唇碰下唇即是一個點子,他在堂審時可是見識過了。不過審問犯人,他向來有的是耐心:“你自稱流氓,沒讀過書,卻能氣定神閑的和一方知州争執地不相上下,措辭用句聽着倒不像沒讀過書的流氓,口齒清晰,有理有據。”
“我不瞎。”
範逸不打算跟一個無名小卒在這裡打太極浪費時間,這樁案子本該毫無波瀾,可偏生出了這樣的變數。
聰明,但不知天高地厚了。
“是誰?太子?陛下?皇後?還是另有其人?”
薛長平眯了眯眼。
什麼叫做,太子,陛下,皇後?
範逸瞥了眼剛才疊起高高一垛的冊子:“左知政的府裡沒有你這号人。我都察院監察舉國上下,滿朝百官。所有信息這院裡全都記錄在冊,明白可查。”
“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相比于左知政到底是怎麼死的,這個問題似乎更令他好奇。
薛長平舔舔幹澀的唇,沒接着範逸的問題回答,而是反問:“靖淵王殿下知道我的身份有問題,那為何不在堂中對質時揭穿我?”
範逸笑笑:“你都知道在太子面前為左知政竭力脫罪,就猜不到我為什麼不揭穿你?”
薛長平喉嚨滾了幾下沒說話,目光下藏着警惕。
野生動物刻在骨子裡的本能就是對危險具有極為敏銳的嗅覺,類比到人也是如此。
這個靖淵王,到底是個什麼角色?又是什麼立場?為什麼要這麼問?
都察院是幹什麼的她知道,曆朝曆代,或許名稱不同,大小不同,但都需要一個督察官績,稽查貪墨的衙門來監察朝政,以樹風紀。
不過掌櫃的說過,這都察院的存在,還有另一層含義,分内外職能。對外,可安民心,一旦賦稅徭役加重,民生哀怨,就落一個大貪官,上充國庫,下強民心。對内,又可用來光明正大的肅清黨派,鏟除異己。
試問,做官的,哪一個不貪?而這個貪字可是大有學問。
貪财受賄不過中飽私囊,貪權結黨不過坐穩官位,貪名釣譽不過嘩衆取寵。這種貪,今日貪得,明日就能讓你吐出來。而有人不貪小利,不收銅錢,所貪之物是企圖把握朝政,一手遮天,暗地裡經營的,是能撼動整個朝堂根基的勢力。這是最難辨的貪法。
可隻要你貪,都察院就有資格抄你的家,不過一道令的事,而下令的又是誰?
自然是皇權。
今日這都督府裡突然被搜出來的青瓷魚紋瓶還有那金佛像都是和太子有關······因此,這件案子,左知政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
這一問裡,明顯另有深意。
薛長平不說話了。
“沒有一句是真的,卻真到讓人挑不出錯處來。真是好本事——”範逸贊歎道。
這句當然不是真的在誇她,薛長平知道,卻裝作不知道的揚起臉嘿嘿笑了聲。
不等薛長平回答,範逸又緩緩道:“換個問題吧。今日堂審你說有人在城河下毒,你又為烏汗人打探消息。那我問你,河水有毒是怎麼被發現的?”
薛長平愣了愣——怎麼話題突然從太子跳到了河水有毒?
可這一愣神,原本理順似乎要摸到什麼的思路就像是被人生生斬斷,前後兩段怎麼也接不上。
可顯然範逸每一句看似漫不經心的問話,都暗藏玄機,而她隻要露出一點纰漏,說不定就會被抓住緻命的死穴。
畢竟堂審的話幾乎都是她編的,而範逸知道哪些,又有多少,她卻一無所知。
薛長平深吸了口氣。
本來就身心俱疲,現下腦子也沒法再去深思,疲憊像潮水一寸寸地漫上來,她想要再周旋,可思緒卻如同被泡發的一團漿糊。
範逸靠在軟枕上,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叩着扶手,唇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的目光落在薛長平身上,仿佛在看一出有趣的戲碼,又像是在逗弄籠中撲騰的雀鳥兒。那般閑适從容的姿态,偏生透着幾分優雅的危險,仿佛貓兒在玩弄到手的獵物,隻等着看她還能蹦跶出什麼新鮮花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