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良市東面緊鄰寬闊的金江,水天相接的地方漸漸泛起了魚肚白。雨自從昨天晚上就不再下了,天空卻陰沉得可怕。厚厚的烏雲把陽光阻擋得嚴嚴實實,冷風将樹上所剩無幾的枯葉一齊撕扯了下來。
棚屋區不知哪家放着的座鐘“铛铛铛”敲了五下,意味着出工的時間到了,不少人鑽出棚屋朝四面八方散去。昶昨天拜訪過的那一間,弟弟光二早早地趕往處在城東工作的碼頭,大哥光大則是磨蹭了約莫一小時後才從棚屋出發,前去附近的屠戶上工。
他剛走出棚屋,迎面碰上在這片區混得不錯的算卦先生,大家都叫他命先生。對方帶着圓框的黑色墨鏡,頭戴一頂绀色的六合帽,身上是配套的長衫和布鞋,盡管年紀大約三十出頭,但特地留的八字胡,加上消瘦的身形,很是符合“算卦先生”的神棍形象。
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命先生就眉頭緊皺先開了口:“我說光大啊,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我覺得你今天呆在家裡比較妥當。”
被劈頭蓋臉這麼一說,光大一愣,讪笑着聳聳肩:“我每天任勞任怨地,哪有啥好得罪人的?先生你莫吓我。掌櫃的最近盯得緊,我先走了。”
先生見狀也沒多說什麼,搖了搖頭鑽回自己的棚屋。
出了棚屋區向東北一公裡便是岐良市内最大的運河銀西河,光大要走的是其上的西河橋,西河橋可以并排通行四輛汽車,算河上最寬的橋了。
但此時時間尚早,橋上除了光大,隻有個老媪貼着橋邊往橋下張望,像是在找什麼,腳邊放着一個大竹簍,大概是她打算背去早市的東西。本來光大沒多在意,繼續往前走,就在他快下橋時,身後突然傳來“噗通”一聲東西掉進水裡的聲音,回頭一看,老妪不見了,剩下大竹簍放在原地。
“救命——!”橋下傳來老媪呼救的聲音,看樣子是掉進水裡了。
“這老太婆可真夠倒黴的啊。”光大幸災樂禍地拍拍手,目光落在竹筐上,“瞧瞧她帶了些什麼?”他踩着步子掀開竹筐上蓋着的灰抹布,裡面竟裝着不少瓷器,還有些珠寶,看得光大兩眼放光,“老太婆怕不是個賊吧?”
他又朝橋下看了一眼,橋下早就沒有老媪的身影,聲音也被湍急的河水淹沒:“東西我就收下了!”
越過銀西河繼續往北走兩公裡到達一處居民區,單層和兩層平房連綿一片,臨街的人家不少把一樓兼做商鋪,搬出桌子擺上各種商品,也有不少商販挑着擔子沿街叫賣。
光大去幫工的屠戶就在這裡,怎麼說走路一小時左右能到,而現在都快八點了店裡依然隻有屠戶一個人在忙碌。
“嘿呀——!這崽子怎麼還沒來?”屠戶罵罵咧咧地從鋪裡探頭往街道的南邊張望兩眼。
屠戶看起來四十多接近五十的年紀,身形卻很是壯碩,在這天氣裡也穿着無袖短褂。他身前挺着發福的啤酒肚,挂着油膩的圍裙,手上麻利地把肉從骨頭上剃下來包好遞給顧客。即使幫工沒來,鋪子還是要按時開的,隻是今天趕巧買肉的人多,竟然排起了隊。
“半斤頭肉,您拿好嘞!”送走最後一位顧客,屠戶點着頭瞥向路邊,正巧看見光大一臉喜色地抱着一個大竹筐走了過來,臉色一沉,“你崽子上哪兒磨洋工去了?!要不是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收你做長工,我早讓你哪兒來哪兒涼快去!”
光大立即哈腰道歉:“诶,诶,大哥,這事兒不能怪我,我走銀西河那兒的時候……”
“你手裡抱着什麼?”屠戶下巴一揚,問道。
“嗨!沒啥,就一老太答謝給我的東西。”他聳聳肩,輕描淡寫地就要往鋪裡走。
“喲!答謝你?哪個老太沒長眼睛謝你這個白眼狼啊?”聽完光大的解釋,屠戶哈哈大笑起來,“我倒要看看會給你什麼好東西,打開來看看!”
光大搖搖頭,一副要後退的架勢:“頂多也就是些野果野菜而已。”
“那有什麼?我又不會拿你的!”屠戶便上前把竹筐上蓋着的灰麻布掀開往裡一看,裡面裝了沉沉的半框石頭。
“這……”光大傻了眼,“這、這不對啊!我之前看到的可不是這些東西!”
“哼,我就知道,都說做什麼事積什麼德,你能有什麼好謝的?”屠戶輕哼一聲,自覺無趣地揮揮手,“好了好了!趕緊把這框石頭扔了開車去農家裝幾隻鵝,給常老闆他們家送去!”回頭自己搬了把店裡的椅子,在門口坐下。
“……”光大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抱着竹筐灰溜溜地繞去後門。
後門挨着一條臭水溝,水溝旁停着一輛小貨車,車上空着。
光大回頭确認一下屠戶看不見這邊,将竹筐狠狠往地上一砸:“死老太婆,敢拿石頭坑我!淹死也活該!”石頭摔了一地,好幾顆順着貨車輪胎間的縫隙蹦進車盤中去了。
摔過竹筐,光大的氣消了不少,緩了口氣冷靜下來一想,早上的事未免太過蹊跷:“不應該啊,我怎麼會看錯了呢?”
“莫不是中了邪……”想到這裡,他一個激靈,早上命先生的話突然回響在腦子裡:“我說光大啊,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麼人了?”
“得罪什麼人?還能是什麼人!那個女人……絕對是那個女人搞的鬼!”他心裡咯噔一下,膝蓋不禁發軟,“不然那女人的弟弟怎麼會找上門來?!肯定是晚上給他托夢!讓她弟弟來就是在警告我,她要來報複我了!”
一個又一個聯想讓光大背後不斷冒着冷汗,他立刻竄上貨車發動引擎,“我最好把那女人的屍體挖出來燒了,免得夜長夢多!”
“看來光二認識她弟弟,趕緊找出來一起收拾了!”
城東的碼頭停滿了大大小小的商船和漁船,光二停下搬運的活計,和工頭一起坐在角落稍作休息。
光二一直是最老實肯幹的一個,工頭也放心他不會私吞顧主的貨物,但今天看起來心事重重,搬貨的時候甚至差點砸到自己的腳。
“光二,你今天是咋了?怎麼心不在焉的。”趁着休息,工頭打算問個明白。
“這個……”光二苦笑着咬咬牙,搖搖頭什麼都沒說。
“我猜又是你大哥闖禍了吧?”一旁坐着的同僚拿煙杆敲了敲台階,是個盡管頭發已經有些花白,可看起來依舊硬朗的老頭,“我看他那副爛德行,遲早要進局子!”
聽到局子,光二的冷汗跟着就淌了下來。
昨天那個可憐女人的弟弟找上了門來,說不定今天就去報警了!
雖然自己沒殺人,但包庇光大,又埋了屍體,怎麼能獨善其身、脫得了幹系!
做了虧心事,遲早要遭報應的!
光二越想越怕,嘴唇開始發抖:“其實我……”
“光二!”
“!”突然遠遠有人大聲地叫自己名字,光二吓了一大跳,從地上跳起來看向聲音的方向,發現光大從停在碼頭邊上的貨車車窗裡探出頭來,朝自己揮手,“大哥?”
“光二,你過來!”光大下了車繼續向他喊道。
“哼,說曹操曹操就到。”老頭不屑地撇撇嘴。
光二看了眼工頭,工頭揚了揚下巴:“去吧。”
他點頭應了聲,快步走過去:“大哥,我覺得還是……”
“你把她埋哪兒了?”不等光二說完,光大壓低聲音打斷了他。
“你是要……?”沒想到光大先提了這事,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昨天她弟弟不是來家裡了嗎?我覺得不能把她就那樣埋了,還是得做做法事,然後我們合計合計,把她燒了。”
“這?!”原以為光大是打算自首,光二焦急地擺着手,“她弟弟怎麼辦!?”
“她弟弟啊……”裝作思考撫着下巴,光大斜了下身子,“你認識他嗎?”
“不、不認識……”
“那我們先去把她屍體燒了,等她弟弟上門再把骨灰給他!證據沒了人也還了,一舉兩得!”說着,光大打開車門,“你去跟工頭請個假,就說屋子漏水了得趕緊回去修。”
“大哥你這樣做……!”
“快去!我要是進了局子你也逃不了!”
山路颠簸,載着光大二人地貨車一路哐哐當當地在樹林間搖晃。
“過了這棵老松樹往那邊開就到了。”光二坐在副駕駛指着路。
“這山路也太難開了!”光大則用力掰着方向盤。
現在大約下午一點,天色卻極其昏暗,或許不多時又會下雨。
“……大哥,我們就這樣燒了她真的好嗎?”光二縮着脖子唯唯諾諾地發問,陰沉的天氣讓他心裡發怵。
“那你想怎麼着?!”
“你說你不小心殺了她,那為什麼要把她切成一塊一塊的?!”光二緊張地捏着扶手擡高聲音,“我、我不想把她燒了!”
“你不燒?那你就要去坐牢!”
“坐、坐牢我也不想燒!”光二憋紅了臉反駁道,“殺人是虧心事,埋人也是虧心事!娘說過,做了虧心事遲早要遭報應的!”
“我聽你鬼扯!”光大怒不可遏地瞪着他,如果不是方向盤難以捏穩,他早一拳揍上去了。
此時貨車似乎撞上了樹樁,一邊猛然翹起差點翻倒,光大連忙回打方向盤,隻聽底盤下傳來一聲悶響,之前滾入的石頭卡住了軸承,車身徹底失去了控制,直直沖向右邊的山溝!
二人趕緊跳車,随即貨車整個跌下山溝,車頭撞在岩石堆上摔得面目全非。
“什麼鬼運氣!”光大趴在地上心有餘悸,手上拿着之前順手放在座位旁的鐵鍬,情急之下竟然帶下了車。
“……是報應,是報應!”光二驚恐地望着山溝,“我、我要去自首!”
“你要自首?!”光大一聽急紅了眼,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不想做虧心事,大哥!”他大聲哭起來,“不然我對不起娘!”
“……”光大臉上一陣抽搐,盯着光二跪在地上的背影,眼睛飛快轉了兩圈,最後蹲下把弟弟拉起來,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全然沒了之前的怒氣,“你說得對,我們不能做虧心事,不能對不起娘。但我們還是要先把她挖出來,然後才好去自首,你說是不是?”
“嗯,嗯!”光二破涕為笑,抹了兩把眼淚沒抹幹淨,反而留下髒兮兮的淚痕,“就在那邊,離這兒不遠。”
兩人在樹林裡又走了一段,來到一處裸露的地面,光二看了看周圍樹木的樹幹,指着地面對光大點了點頭:“就是這裡了。”
“好——”光大拿着鐵鍬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