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悔什麼?
你自己說,你從不後悔。
床鋪上的胡碟緊蹙着眉頭,揉皺了薄被,她在夢裡步步緊逼,逼問從前的回憶。
畫面一轉。
雲逸傑滿心歡喜對那婦人說,她丈夫将受懲誡,那婦人的臉卻突然變成幽綠的鬼,控訴她圖謀不軌。
甯康坊那條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如芒在背。
這對她來說無疑當頭棒喝,似騎着駿馬向着太陽前行,前方卻突現要命的斷崖,驚了馬,翻身跌落。
夢裡夢外,她拼了命地往前跑,無一例外地跌落、下墜。
跌落、下墜。
随後是南都冰冷的大牢,她在那裡糾結、苦等,等一個清白,等一個活命的機會。
本想救人,卻把自己陷進牢獄之災了。
因為這樣才難過麼,胡碟道。
窗戶開着,風帶着涼意絲絲地吹進來。
她背上汗濕,風一吹更是冰涼,猛吸一口氣,眼前大霧散去,一朝驚醒。
背心的冰涼,沿着脊柱直直竄上心口,她攥住衣領,大口喘氣,仿佛回到幼時被推下水的那個冬天。
那時她便想,要把命運掌握在手裡,一直到如今,連做個夢都警戒。
要為女子某個出路,這是她從小的心願,如今卻已成了心病。
“咔哒”
窗戶高高撐起來,外頭的風忽的湧入,胡碟打了個寒顫。
“呀,你在睡覺麼。”春二跳進屋子,順手合上了窗戶。
春二毫不客氣地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喝,“怎麼是涼的?”還順手偷吃了一塊胡碟拿回來的海棠糕。
她嘟嘟囔囔的:“大……大将軍叫我來看看你。”
“他叫你來看我,”胡碟剛睡醒,貓頭鷹似的晃着腦袋,“看我幹嘛?”
“擔心你啊,”春二看她少見的呆樣,好笑道,“你失魂落魄地跑回去不知道幹嘛,他說怕你死外邊。”
“……”
這倒是像謝明乾的傻腦子能想出來的。
“我怕以後便沒有口福,回去問問她,海棠糕怎麼做的。”胡碟信口胡謅道。
“那你學會了麼?”春二蹲到床前,眨着亮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嗯。”
“那太好了!以後也不知道能不能見到許姐姐了……幸好你學會了!”
胡碟望着她,眼神和緩如靜谧的流水:“你怎知以後一定能見到我?”
“哦……”春二明白過來,悻悻地低下頭抿住嘴。
“不過,”春二道,“你一個大男人,學做海棠糕?”
胡碟無言以對,打趣道:“女人能習武,男的不能做海棠糕?我們道觀裡,誰都要洗衣做飯、劈柴燒火,若不能自食其力,便要被攆出去。”
“也是哦。”春二做了個鬼臉,羞赧地笑笑。
“你如此聰慧,那你覺得,許姐姐為什麼不想承認死者是她的丈夫?”春二撐着腦袋問。
“我也不十分清楚。”胡碟道,“人心比殺人手法複雜多了。”
有些問題是摸不着答案的。
“我想,”她眼中的幽深蕩漾着,猶豫道,“她是不想做個寡婦,招人口舌,亦或是,想做個節婦?可她這樣留下來,無論洪盛是生是死,洪老太太怎麼會給她好日子過?”
“是呀,”春二點頭,“她該去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
胡碟苦笑一下,沒有回答。她知道大昭這樣的情況,女子要求存是艱難的,但也總得邁出這痛苦的一步。
她願意幫忙,卻沒有人肯。
她知道答案了。
難過,是因為她救不了任何人。
胡碟起身,走到那副魏華存畫像前,想起離開時雲江問她,你還回來麼?
她那時撒了謊。
來禹城找趙家線索隻是為了自保,保護母師和家鄉的大娘大媽們。
至于她的心願,已如沉沉眼皮,昏睡過去。
那墜崖感似無限的輪回将她包裹,身心俱疲。
她或許不會回頭了。
“祖師,我當了逃兵了。”她心裡道。
後來的南都手劄裡提起許梅香,她寫上一句: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是她叫我此生唯一一次回頭,也是唯一一次看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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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明乾坐在縣衙住處的屋頂上喝着酒,有一口沒一口。
他想起胡碟出色的能力和怪異的舉動,想起自己的懷疑和阿九帶回來的消息,将那本《雲逸傑三庚辨屍》翻了又翻。
一枚嫩綠的樹葉飄飄悠悠到了他跟前,他擡頭,瞧見茂盛的梧桐長了新葉,滿眼清新的淺綠,陽光直直穿過,晶瑩透亮。
一人縱馬,飛身入庭院。
他蒙着一隻眼,提着陰恻恻殺氣十足的一柄劍。
“甫澤,那采藥郎有消息了。”
謝明乾擡掌,道:“慢。消息明日直接講給胡碟聽,我知道她的身份了,必須要請她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