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那人墜落在巨網之上,層層向下,和樹幹的纏繞連接處被這股重量一一扯斷,速度極快,蕩起一片茫茫雪霧。
應青炀瞳孔驟然緊縮。
雪花在他眼前飛舞,視線朦胧迷幻,重物墜落在地,掀起的氣流吹亂他額角的發絲,他卻半點沒有受驚,下意識地上前幾步,看清了巨網中間,被麻繩包裹纏繞的人。
白衣淩亂,長發四散,皮膚蒼白中透露出一股泛着死氣的灰敗,左邊小腿有一部分不自然的扭曲。他衣襟敞開,從胸口向上赤裸,突起的喉結附近有一條樹枝留下的刮傷,再往上,左邊額頭血肉模糊,鮮紅的血液從頰側滑落,襯得那姣好的容顔越發顯出一種極為荒誕、瀕死的美感。
倏忽間,應青炀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陡然變了調子。
這一刻,恰如谪仙入世,驚夢墜網。
*
約莫半天之前,江枕玉孤身一人策馬進了瓊山山脈。
他本不是瓊山人,他生在江南,長在國都,這北境邊疆,本與他極不相稱,甚至格格不入。
隻不過國都城破的那一天,他是唯一一個被救走的幸運兒,駐守瓊州的叔父帶他來了這裡,随後的事情,史書工筆,說得清楚。
江枕玉不怎麼喜歡回憶這段漫長的經曆,即便那幾乎占據他活過的一半人生。
曆史總是由勝利者書寫,江枕玉是那個執筆人,馬車駛出國都之後,他便已經讓中書令将屬于自己的結局寫在還未封卷的起居注裡。
屬于太上皇的車架進入北境,消失在茫茫十萬大山中。
或生或死,皆無所謂。
而他此刻的這幅尊榮,也實在不像一個手掌大權的帝王。
他長發淩亂,形容凄慘,肩膀一道箭傷,最外邊的白色錦袍上血迹斑斑,他被那黏膩的觸感所擾,索性一解衣帶,将髒了的衣袍丢棄在路邊。
單薄的裡衣頃刻間便被寒風穿透,冷意直往骨血裡竄。
從傷口浸入的毒素讓他有些頓感,因而沒有被隆冬的寒意阻礙腳步。
血腥味從順着風雪飄來,他身後的那條盤山道上,倒着追殺而來的一小隊死士。
弓箭的破空聲驚了馬,搶奪過來殺敵的長刀被他随手丢棄,僅靠雙腳和逐漸擴散的毒素,想來他已經走不出這片群山。
求生是人的一種本能,顯然,江枕玉也不例外。
從國都派來的這些死士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狠厲,僅有羽林衛一半的水準。
不出所料。
事情沒有脫離他的掌控,他卻并沒有什麼欣喜的情緒。
他觀察了一下地形才決定了自己前進的方向,如果他沒記錯,從這片山崖頂部,能遙遙望見官道,以及遠方盡頭的瓊山鎮。
江枕玉沒在雪地中跋涉多久,便覺得視線模糊,估摸着毒素已然迫近肺腑。
但他腳步未停,甚至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他甚少有這種不需要仔細思考的時候。
離開國都之前,唯二知道他計劃的兩人都表達了強烈的反對,福海甚至在大雪裡長跪不起,雙手生了凍瘡也執意想求他收回成命。
畢竟孤身犯險這種事,不是一位帝王該做的。
但是何必。
江枕玉這樣想。
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的存在是必不可少的,帝王将相、貴族官宦、平民百姓,每個人都是時代裡一個渺小的砂礫,隻能被命運的洪流裹挾。
他從來都不是例外。
江枕玉漫無目的地向前走,眼前模糊一片,隻有大片貼合在一起的色塊。
大概是毒藥的作用,他腦子裡一會兒想到國都的局勢,一會兒想到肆虐的雪災,一會兒想到臣下激烈的質問……
不知道多久之後,江枕玉覺得耳邊的聲音逐漸變大,随後腳下一空,身體像斷了線的風筝一般墜落。
然而死亡沒有像他預想中那樣襲來,渾身猶如被鞭撻一般的鈍痛,十足的酷刑,但頭部的撞擊讓他無法清晰分辨自己的處境,很快便陷入了沉眠之中。
喪失意識之前,他聽見靠近的腳步聲,以及焦急的詢問聲:“喂,醒醒!聽得到我說話嗎?别睡!”
或許是本能,江枕玉極力揮開了伸過來的手。
……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