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枕玉雖然說了幾句錐心的話,但沒有真的放棄應青炀的意思。
畢竟對方在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能識字就已經很是不易,又怎麼能苛責太多。
江枕玉聽過一遍之後,便能開始給他逐字逐句的分析,過耳不忘這件事對他來說并不算太難。
他對文章的見解沒有姜太傅那麼古闆,甚至能接受一些應青炀稀奇古怪地觀點。
江枕玉的确比較能夠接受新鮮的思想,千奇百怪的奏折都看過了,應青炀這點就完全是小兒科。
但他也沒遇到過做文章這麼不合格的臣下,畢竟大梁的科舉也不是擺設。
應青炀絕對是他這些年來遇到過最油鹽不進的那個,看似在認真聽他講學,實際上腦子已經不知道在思考什麼了。
看似對答如流,實際都是随口胡說。
應青炀要是能讀心到他的想法,估計要大呼一聲委屈。
天地良心!
應青炀是真的不想江兄對他白費口舌,一開始真的有努力在跟上腳步,不過随着這人的說法逐漸晦澀,再加上對方那溫潤的嗓音和那股子讀書人特有的風雅,他開始隻顧着用眼睛看,不記得要用耳朵聽了。
一邊是直擊心靈的俊美。一邊是深惡痛疾的學問。
應青炀會選哪個毋庸置疑。
他的大腦理所當然地開始抗議,于是知識以一種詭異的方式繞了過去,沒留下半點痕迹。
半天之後,江枕玉理解這小子為什麼被折磨這麼多天。
“如果我是夫子,你早被退學了。”江枕玉語氣涼薄,卻說出了應青炀最想聽的話。
太上皇陛下一向如此苛刻,國子監裡要是出了應青炀這種類型的草包,早就被他一紙诏書踢出去了。
不知道那位夫子有沒有被這笨學生氣出心疾。
江枕玉索性無事,便開始逐字逐句教應青炀改寫,理解這人的天馬行空之後,不管對方再說出什麼強詞奪理的發言,江枕玉都能保持淡定。
頂多是沉默片刻,便迅速找到角度反駁。
應青炀表情痛苦抓耳撓腮,每次發言都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眼前這位臨時夫子,頗有種泰山崩于前而不亂的淡然,情緒異常穩定,就算他寫得再差,讀完了之後江枕玉也隻會給一句:“重來。”
語氣平淡得仿佛是讓他喝口水那麼容易。
應青炀簡直懷疑最初兩人的吵架隻是他累極了白日做夢呢。
畢竟已經是互相認定過的知己,兩人之間平和的相處差點因為這件小事被打破。
極為罕見的,應青炀是瀕臨崩潰的一方。
他開始覺得自己恐怕會因為用腦過度斃溺于風雪。
也不知道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文字到底是在折磨誰。
好在應青炀總能找到苦中作樂的方法。
完整地修改過一遍之後,結束那酣暢淋漓的教習,應青炀果斷把手上的宣紙一扔,腦袋“砰”地一聲撞到桌面上不動了。
江枕玉不自覺地側耳,聽了片刻,确認這人隻是在休息,而不是準備一頭撞死自己。
榆木的,估計撞了也隻能聽個響。
果不其然,趴了一會兒,應青炀就憋不住了,沉默是金,而他向來一貧如洗。
他開始“江兄——江兄——”地叫魂。
尾音要上揚起來還得拐個彎,好像這樣才能顯現出兩人的親近,間或還帶着“嘿嘿”的輕笑聲,狀似讨好。
“說人話。”江枕玉應聲道。
應青炀仿佛得到了什麼許可似的,“蹭”地一下坐直身體,一張宣紙跟着粘了下來,和額頭貼得如膠似漆難舍難分。
應青炀冷酷地棒打鴛鴦,他晃掉了宣紙,迫不及待:“江兄,江兄,上次說到哪了?你和同伴們乘船到了金陵,然後怎麼樣了?話本上說金陵到處都是四通八達的水系,是不是真的?”
應青炀這張嘴總是不得閑,他仿佛有無數的話不吐不快,一天能說出不知道多少個問題,江枕玉不是個多麼健談的人,他隻是每次都遭不住那一句句“江兄”,時間久了仿佛能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江枕玉噩夢都做了好幾回。
醒來之後面無表情,幾次下來他就妥協了。
有些事情堅持沒有意義。
而他們每次的話題都和北境之外的事情有關,應青炀的每一個問題,都透露着對大千世界的好奇。
這并不難理解。十幾歲的少年,習了字,讀了書,懂了點人事,明白世界之大,自己隻在小小一隅,自然會生出探求之心。
這是人們向往自由的本能。
應青炀隻是很不走運,一出生就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荒山野地裡。
就算被他救下的人不是江枕玉,他也會從其他途徑了解山外的世界,等到有一日親自用雙腳去丈量這片土地。
江枕玉知道自己隻是一個過客。
萍水相逢即是緣分,就算從現狀來看,這有點像是一段孽緣,但江枕玉并不吝于給應青炀開拓眼界。
江枕玉親手打下了大梁的江山,幾乎能無死角地解答應青炀的所有疑問,即便回答裡偶爾會不自覺的夾帶私貨,也仍然是一筆寶貴的财富。
以德報怨不外如是。
他伸手探向不遠處的矮桌,應青炀已經一步上前,谄媚地把茶杯遞到江枕玉手裡。
男人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瓊山裡特有的尖茶,陳年的老梗混在其中,苦澀着入喉。
“金陵在大江下遊,秦淮兩岸。的确水系發達,去金陵的人大多走水路,水系聯通周邊各郡,遠比陸路更迅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