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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以土為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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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時,雲嗣像往常一樣醒來,天已經出現一點亮色,他準備出門找個地方禅坐,卻被門外的景驚得一時挪不開眼,一棵巨大的丹桂樹…樹形粗壯筆直,伸手就能觸碰低端的葉子,但樹冠最高處卻已經超過了房檐,看樣子已經有些年頭,枝頭已經有一些桂花含苞待放。看枝繁葉茂之态,今年定是會繁花似錦。

雲嗣躍上一個樹的分□□分支也很結實,剛好可以容納一個人。

他往四周看,周圍都被茂密的葉子遮擋,是一個禅坐的絕佳之地。

很快,他就進入了虛妄止境中。

依舊是高聳入雲的石峰,他還是一個石像,尚存一點聽力。

那人呢?

雲嗣盡力地打開五感,仍舊一無所獲。他努力聽得更遠,仿佛在峭壁上,出現了那人的呼吸聲,他聽着那人一點一點靠近,直到腳步聲停在了他跟前。

然後聽見那人氣喘籲籲,興緻昂揚的道:“宋宋。”然後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喏,你看,我給你帶了花,崖上采的。”應該是那人舉着花在他眼前晃悠。

可惜他什麼都看不見。

“唉,可惜了,剛才上來的時候太匆忙,有幾支已經斷了。下次我注意點。”

然後接着聽到那人咕咚咕咚喝水,過了半晌,那人又道:“已經三千六百多天了,你還不醒麼。”語調有些沮喪。

“三千六百多天?”

緊接着聽見擰帕子,和水滴落到地上的聲音,然後就感覺臉上多了一些冰冰涼涼的摩擦感,那人用濕帕子再擦拭這尊石像?等等?!這是…觸覺?

雲嗣内心又驚又喜,隻感覺那人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仔細擦拭他這具石像,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原以為在這虛妄止境,他将永遠成為一尊石像,誰知今天第二次進入,就直接打開了觸覺,那下一步,是不是就應該是嗅覺和味覺還有視覺…

“這順序,像極了人類嬰童五感發育的順序,那人說已經過去了三千多天,按照地球上一年等于三百六十五天,難道這時的我才十歲?”等等,人類…地球…什麼意思啊這到底!

任他一個石像在這山巅之上呐喊,都沒有人能回答他這些問題。

這些想法認知隻是一瞬間,那些破口而出的新奇詞彙,這具冰冷的石像,和這座高聳入雲的山峰,以及千裡迢迢尋他的那人,都在提醒着他,這虛妄止境,并不虛妄,甚至是比醒來後的世間萬物更加真實的存在。

那人仔細地将他全身連指縫都給擦拭了一遍,全憑剛剛恢複的觸感,這會兒渾身都在發癢。還好自己隻是一個看不見的石像,不然定會原地打洞鑽進去藏起來。

感覺那人收起了帕子,又抱了抱他,透過石頭表面帶來的摩擦感,

“這感覺…第一次那人也這樣抱過我。”

寬大的臂膀,下巴抵着他的頭,淺淺的呼吸聲,全身散着溫熱感,“原來被他抱進懷裡是這樣的感覺,好溫暖的胸膛”

一陣風将耳邊的樹葉吹得窸窣作響,一陣接着一陣,雲嗣離開虛妄止境,緩緩睜開眼,樹下和骞正等着他,兩人相視一笑。

和骞伸出雙手,道:“跳下來,我接着你。”雲嗣連動作都沒換,直接往側邊倒去,被和骞穩穩接住。

他們二人早飯後準備外出,剛好遇上回來的驚秋,據他所說,昨夜城中應該又死了兩個孩子,今早下山的時候,正遇到那孩子的家人準備下葬,但下葬時,僅用一個紙紮的小人來代替那小孩入土,問起其原因,他的家人告知,小孩生前得了急症,上吐下瀉,藥石無功,他的肉身獻給了土地神仙,所以用紙人貼上小孩的生辰八字和忌日來入土為安。

“屍骨無存?”和骞和驚秋在馬車外,“小孩生了病,求神許願尚能理解,可為何還要獻身給土地神仙?”

和骞察覺到此事定沒有表面看到的那樣簡單,而這幾人共同之處,都與那土地神仙相關聯:“驚秋,你去一趟土地廟,看看有何蹊跷之處,我和雲嗣去醫館。”

“是。主子。”驚秋領命準備上馬,又被和骞叫住“回來,你且先去換身好行動的衣裳再去。”

這才注意到,驚秋一早出門穿的是一身長袍,要是遇到什麼危險,确實不好脫身。

和骞上了馬車,瞧見雲嗣一直盯着驚秋離去的方向,和骞看他微微出神若有所思,剛才的談話沒有避着雲嗣,以為是他察覺到了什麼,問道:“可是覺得有何不妥?”

雲嗣轉頭朝他微微一笑,道:“沒有,和大人如此安排必有一定道理。”

安排什麼?還什麼都沒做呢,隻不過就是讓驚秋去土地廟…

和骞恍然大悟,盯着雲嗣笑而不語,緩緩道:“我怎麼聞見一股子酸味啊…”

雲嗣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他的意思,突然認真起來:“你難道就不問問驚秋為什麼一大早出去麼?”

和骞仔細想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悶着聲音說:“嗯…驚秋他一個大男人,手腳都長在他身上,我管他做什麼。”

雲嗣恨鐵不成鋼的踢了他一腳,和骞佯裝痛苦說自己腿斷了,自導自演了一會兒見雲嗣不上套,就正經說道:“他叫我一聲主子,自然不會背叛我。不過就算背叛了我也沒有關系,都是賣命的事,誰也說不準誰比誰先死。”說完還朝雲嗣癡癡一笑。

雲嗣蹙着眉頭問:“你早知道,為何不直接挑明。既然大家各有所主,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是更好嗎?”

和骞哀歎了一聲,将雙手枕在頭下靠着轎子,随着轎子颠簸一晃一晃的,緩緩道:“要是所有人都像你這樣幹淨純粹,我也不至于…”

雲嗣正聽着不至于什麼就突然沒了聲音,靠過去一瞧才發現和骞已經閉着雙眼睡着了。

雲嗣:“…”定是昨夜沒有好好睡覺。

雲嗣知道這件事還是雲承偷摸告訴他的,那是他們還在容水村的時候,雲承有一天早上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準備出門看見驚秋鬼鬼祟祟摸出門去,驚秋在他們面前向來是光明正大的,講話也從不避着他們。雲承隻是覺事蹊跷,一路跟蹤驚秋到容水村江邊蘆葦叢裡,那蘆葦叢比人還高,晨風從間隙掠過驚起幾隻鳥,其中一隻鳥卻略有不同,雲承認得,那是一隻信鴿。

他在給誰傳遞消息?

雲承自是想不通的,于是回去告訴了雲嗣,想知道是否是和骞所指派的。

而也是那一天早上,驚秋在河道邊發現了夕瑤母女。

雲嗣将車窗簾子拉好,又讓車夫慢些走,到城裡醫館的時候,都已接近午時,半個時辰的路,走了快兩個時辰。

坴正茹見到和骞來了屁颠屁颠的跑去招待,午時日頭正盛,在外面站一會兒就會全身冒汗,和骞坐到椅子上坴正茹給他搖了半天扇子,給和骞和雲嗣端了一碗酸梅湯,是冰鎮過的,這時候喝最是解渴,雲嗣喝完了一碗又要了一碗,這是第三碗了,一個勁兒說這酸梅湯當真是瓊漿玉液甘甜可口。和骞在一旁看着他一舉一動,什麼時候開始喜酸的…

和骞歇好了,便問起了坴正茹那天晚上的情況,還讓坴正茹拿來了這幾日所有小孩就診的病案和留存藥方,仔細一一核對後發現,這幾日隻有雲承在的那一晚的小孩症狀幾乎一緻,看診的大夫不同,所批的急症也不一樣,但藥方卻大同小異,其中有一份落筆是浣烏霜:上吐下瀉,嘔逆而悶亂,手足厥冷,面色蒼白,脈細弱無力,乃厥脫之症。

厥脫之症來時猛烈且異常危險,一般如果有會醫術之人都可提前預防,普通人則很難辨别,大緻原因是人體在大量失血失水或者受到強有力的刺激就會有厥脫的症狀。

和骞将這份病案遞給雲嗣,雲嗣看過一遍說道:“昨日我們上山遇見那兩個老人,說他的孫女在家上吐下瀉十餘次…跟這份病案倒是一緻。”

和骞拿過坴正茹手裡的扇子,給雲嗣扇了起來,問道:“嗯…說得不錯,還有呢?”

雲嗣又拿起旁邊的藥方看了一眼,道:“還有…他們去土地廟請過願,既然都去請過願,為何他的孫女沒有被獻身?”雲嗣又想起那兩個老人獨自上山的目的,是去無涯山土地廟還他孫女活過來的願望。

和骞點點頭,又問:“還有嗎?”

雲嗣認真端詳了其他幾分病案,其中有一人是醫館齊淵大夫落筆的,大緻寫到病患良兒已經病入膏肓無藥方可治。“這位叫良兒的病患你可還記得?”雲嗣擡頭将病案遞給坴正茹問道。

坴正茹歪頭想了想,道:“良兒…哦記得記得,就是那晚雲承小師父讓與位置的那位,我記得…她是她爺爺抱着來的,這裡面症狀最嚴重的就屬她了。”

雲嗣道:“那為何良兒又突然活過來了呢?”

和骞手中的扇子停頓了一下,然後道:“嗯…你說得在理,既然如此,那我們就…”

坴正茹和雲嗣一本正經地聽他接下來的打算,他卻道:“我們就先去吃飯吧,我餓了…”然後一臉可憐兮兮樣看着雲嗣。

雲嗣搖搖頭笑而不語,任由和骞拉着他往外走,坴正茹像是見到什麼秘密似的,用雙手捂着眼睛非禮勿視不敢再繼續盯着看,但是欣喜卻從嘴巴裡溜出來…臉上的褶子便又多了幾道。

他們步行穿過醫館所在的巷子,巷子兩邊都有香樟樹木替他們遮擋毒辣的太陽,巷子盡頭有一處不大的酒館,這會兒午時還未過,酒館依然嘈雜,小二找了一處挨着窗邊的雅座,雅座連着大堂,大堂裡有幾些個漢子,其中一人同他同桌的人小聲道:“哎,你們聽說了嗎,那土地廟又開始吃孩子了。”

“是啊是啊,我也聽說了,昨晚兒我隔壁的李老太爺他們家孩子就沒回來,他們家三代單傳,那孩子,就那樣了。唉…”

“可不是嘛,這些天前後那麼多孩子沒有回來,到底是人吃人還是神吃人,誰說得清楚呢!”

“噓噓噓…這話可不興說,你到底是不要命咯,”

那人才知說錯了話連忙捂住嘴,四處張望,生怕是有心人聽了去,其他幾人也因此不作聲,自顧自地吃起了桌上的菜。

雲嗣也跟和骞使了一個眼色,是想他趕緊吃了走,這裡人多口雜,有事也不好詳談。

誰知和骞竟然直接站起來去了大堂,擰着那把玉色長劍,直接将剛才說錯話那人往桌子上一扣,其他幾人聞言色變紛紛後退跑得沒了影子,被扣着那人吓得死閉着眼連忙道:“官爺饒命啊,小人心直口快,說錯了話,還望官爺開恩呐!”

和骞厲聲道:“你是如何得知不是神仙所為!”,然後又把人往死裡壓了一壓,隻留有一口氣掉着回話:“官爺…饒命…我也是道聽途說,胡亂說的,前幾日…在拍賣行…聽…聽一個小兄弟吃酒時說的…”

和骞繼續問:“那人姓甚名誰,是何職位,家住何處!”

那人就在斷氣的邊緣,整個臉被憋的通紅,痛苦難忍道:“叫…叫李大海…是拍賣行跑堂端茶遞水的雜役,家…住…”還沒說出家住哪裡,人就直接暈過去了。

雲嗣見狀趕忙過去探了那人的鼻息,呼吸尚存,在那人面前丢了一塊碎銀子,就拉着和骞直接溜了。

街道人來人往,雲嗣隻好把人往巷子裡帶,和骞不明所以跟在後面,話都沒問完就被雲嗣扯着出來了,在後面嚷嚷道:“他還沒說完呢,現在是他暈了,就算是死了也得把話說完了再死。”

雲嗣連手帶人把和骞扯到面前背靠着牆,“是是是,你厲害,和大人最厲害了…”

和骞知道那語氣也不像是在誇他,撇了撇嘴。

雲嗣溫聲道:“那人一看也就是尋常百姓,茶餘飯後有個閑心思也實屬人之常情,你若這樣直接上去行兇扣人,還給人家弄暈了,這案子隻怕查起來更難。”

酒館人多眼雜,什麼人都有,本來大家對此事就有所懷疑,這樣打草驚蛇,對方必定會将證據鏟除幹淨,死的人就更多。

和骞連忙陪着笑臉,道:“我這不是看你着急嘛,你一會兒神色緊張,一會兒又對我擠眉弄眼的…我以為,你直接讓我上去拿人呢…”說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

雲嗣道:“…總之往後對平常百姓不要這樣蠻橫。”平常百姓命如草芥,是人人都可以欺壓的對象。

和骞看他若有所思,也從中明白,仁愛之心不能隻是宣之于口,還要言出必行敢作敢為。

和骞将臉湊近打趣道:“那我不對别人兇,難道要對你兇啊…”

雲嗣搖搖頭轉身就走,心想這人又要開始耍無賴。

和骞追上去,将手搭在雲嗣的肩膀,被雲嗣拿開。他又将手放到雲嗣頭上,又被雲嗣躲開說和尚的頭不能随便摸。和骞又開始無賴起來,問那可以摸哪裡,雲嗣不答快走了幾步拉開了距離…

在醫館看病案的時候,和骞将良兒的大概住址記了下來,這會兒一家一家詢問,終于問了一戶人家給他們指了地方,那是一處難民聚集地,是屬于當地流民或者孤寡老人流離失所的孤兒的居所。

說宅子也不像是宅子,因為東邊塌了一處,但看建築形态,确實跟當地富豪所住的宅子有些相似。

但一眼望去院子裡曬滿了衣物,已經找不到這處宅子原本的路,角落裡堆着各種奇怪的雜物,鬥笠蓑衣與鞋襪放在一處,蔬菜與一些剩菜殘根放在一處…

他們看了一圈,一個人都沒有…

和骞将雲嗣拉到他身後,一手按住刀柄,兩人就這樣在曬滿衣物的院子裡穿梭。

直到上了台階,看到一間房,房門緊閉,但未上鎖,和骞本想直接破門而入,想起剛才雲嗣的一番言辭,改為了輕輕扣門,朝裡面問道:“請問有人嗎?”裡面應了一聲問:“咳咳…誰啊?”

片刻後,裡面的人來開了一個門縫,擠出一個腦袋出來,眼下挂着兩個大大的發黑的眼袋,花白的頭發亂中有序的束起,正打量着和骞他們。再片刻後,那人欣喜道:“原來是公子!”和骞還一臉懵,雲嗣就先行了一禮問候道:“老人家,好久不見。”

聽到他叫老人家,和骞才反應過來,這就是他們要找的人,良兒的爺爺!

那老頭把頭重新收回去又捯饬了一下門闩,門重新從裡面打開,和骞往裡面瞟了一眼,屋裡的大緻情形被唯一的一盞燈暴露在眼下,隻見一張桌子,三把椅子,一張拉着圍幔的床就是全部了。

那老頭看見身份尊貴的兩位客人,又撇了撇屋内,實在不好意思請人進屋。便索性站到門外說起了話,那老頭是良兒的爺爺,叫周旅,和孫女良兒還有結發妻子蘭信芳相依為命,是玻州土生土長的本地人,世代為農,兒子年輕時因寒門出身仕途不順,在外自缢而亡屍骨無存,兒媳孫氏外出尋夫也下落不明。家中的田地祖宅都被官家強行征用霸占,才住到這裡。

交代了這麼多,也沒有見這兩位貴客要走的意思,在這樣的地方居住,不願意被任何人盯上,隻能苟且偷生。

和骞看了一眼其他屋子,仿佛有千萬隻耳朵在貼牆偷聽他們的動靜。也索性直接走向屋内,在唯一的一張桌子前坐下來,周旅起了一身冷汗,顫顫巍巍跟人進屋後關上了門。

這是還要他說出更多事情的意思。

他躬着身道:“兩位大人,您們有什麼事情您盡管問吧。”

雲嗣彬彬有禮上前去扶起周旅,有把他安置到凳子上坐下:“不着急老人家,慢慢說。”

和骞顯然不習慣這樣與人問話,雖如坐針氈但也異常克制,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因為事務司的名頭比什麼都好使,是一把懸在殺人者頭上的刀。

“老人家,那日我師弟與你相遇在醫館,可否将良兒那日的情況再仔細與和大人再說一遍。”雲嗣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周旅:“大師嚴重了。那日與小師父相遇實乃良兒命不該絕,若再晚一步問診,可能命不保矣。”他又準備起身對雲嗣行禮,被雲嗣按下。

周旅繼續道:“我們一家三口生活在這樣腌臜的環境中,生病乃是常事,春又生醫館隻要見着我們看病 ,不止不要藥費還會多抓上幾副防止風寒感染的藥。隻是那次良兒病來得蹊跷,這幾日我也聽說,很多孩子都得了跟良兒一樣的怪病,而且病的時間差不多也在同一個時辰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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