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真切切想與對方共度餘生的,這就不可避免地提到壽命問題。這輩子在這裡過完必然要去客棧,可隙間那個地方……說白了就是個大型垃圾場,是由廢棄世界的難民和被世界扔出去的棄子組成的。實力為尊,混沌無序。他把對方帶到隙間真的好嗎?
要是問秦雲雁他肯定是答去,但自己是不是又把對方推到火坑裡了?他的愛人永遠不會拒絕自己,就像匡扶江山與複仇時的肯定,如今也是這樣的。不變的還有錦書撥動别人命運的罪惡感。
怎麼辦?還是車到山前必有路,先過着再說?
錦書嘗試給秦雲雁打電話,結果在關機狀态,打不通。
開會需要關機嗎?他嘗試去聯系賈晴,結果得知根本沒有會議,她在做指甲呢。
“老秦還沒跟你說嗎?他現在基本上每周都去那個屈醫生那裡做心理治療。五點結束。”
誰?錦書挑起了眉,那個當自己是小德子轉世的老流氓?
他騰一下站了起來,看了眼時間,現在是三點四十。“他怎麼還去那裡?”
“老秦說這是計劃的一部分,我勸不住。他說他可以把這部分記憶封住,不礙事的。”
“地址定位發我。”錦書陰着張臉,聲音都帶上了刺耳的寒氣。
賈晴那邊打磨指甲的嗡嗡聲停止了,“不是哥,您冷靜——”
“不殺人,我隻是去接他回家。”
……
秦雲雁像是沉在一片沒有盡頭的海洋裡,渾濁的海水下是搖擺的水草,四周甚至沒有一塊可以借力的浮木。悠長緩慢的音樂聲在空中回蕩,古老的旋律把他當成純真的孩子,聲聲威嚴如編鐘的回蕩在要他睡去。
這海水的味道十分嗆鼻,是苦咖啡與煙草混合的味道,就算未入口也覺得頭昏腦脹,痛苦地清醒。
他悠悠飄着,聽到一道蒼老的聲音似乎在叫自己,海面上的人漸漸沉下去,一個欣喜若狂的面具人浮上海面。
睜眼看見一個皺皺巴巴的人憋着氣在魚缸裡拼命拍打防彈玻璃,水甚至将他制造出來的聲音都給淹沒。在那人周圍,兩隻鼠鲨正擺着尾巴,頑劣地頂他的後背,撕咬他的褲腳,澄清的水中隐隐飄着些暗紅色的液體。
這個人本該坐着的位子上,一紅色休閑衫男子正嫌棄地擺弄着懷表,将裡面本源的靈石給扣了出來。他旁邊老式唱片機上,一把水果刀從上到下将其貫穿,充滿了暴力美學。
秦雲雁迅速翻到沙發後面,隔着褲腿打開松緊帶,抓住掉下來匕首,目帶寒光。
想說話又發現說不出,隻能用警惕和仇恨交雜的眼眸盯着那人,仿佛在問:你是誰?
那人似乎氣笑了,手中出現一根細棍,不過須臾之間掀開了沙發,站在秦雲雁面前。他抓住迎面襲來的匕首,微微彎腰,将木棍點在秦雲雁眉心,薄唇微張吐出三個字:“你男人。”
這是秦雲雁第一次感受到什麼叫被記憶淹沒。
直到坐到在山間狂奔的SUV上時他才緩過神來。
周圍的場景飛速向後退去,七拐八拐的彎路如同在一往無前的大道上,一點速也不帶減的,反而愈來愈快,仿佛下一秒就能飛上天似的。
他忽然就知道當年錦書是怎麼做到把警車甩出去一萬米的了。
“阿錦……”他看向駕駛位的男人。
車如同直接被按了暫停鍵,平平穩穩地停在路邊的小樹林裡。
“喲,知道我是誰了?”錦書搭在方向盤上,左耳上的流蘇耳飾墜了下來,閃着從車窗映過來的光,有些刺目。
秦雲雁腦中有根弦突然斷了,眼前這人是他嗎?還是夢魇加重了導緻的幻想。
他忽然感覺好累,想着這輩子趕緊結束吧,下輩子起碼沒複皇這堆破事情。
錦書察覺到他情緒不對,看見他忽然臉色發白,看周圍的目光充滿了陌生,飛速打開車門躲了出去。
錦書趕緊卸了安全帶追上,看到秦雲雁靠在樹上,靈力亂得厲害。
這場面他熟,異能紊亂了,也不知道這盲盒能開出個什麼時期的秦雲雁。
“雲雁……”他伸手去碰秦雲雁的肩,卻被打掉,迎上一雙冷冽的黑眸。
那人像是有一瞬間的驚喜,又眉眼間被溢于言表的憤怒填滿,聲嘶力竭地問他:“雲雁是誰?”
錦書看到他這孤獨老狼般的眼神瞬間就知道這是誰了。
是中老年時候的顧雩風,那時候的他還沒學會自洽,沒有以後轉世的從容,隻是一個孤獨了三十幾年的孤家寡人。
“是我的愛人。”錦書頓感心疼,但絲毫不退讓。他像是回到了之前那個時候,吵上了上輩子沒力氣吵的架。
“愛人?那我算什麼?”秦雲雁抓着他的衣領将他抵在樹上,血絲爬上了眼球。
他感覺自己做了場夢,忽然出現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見到了死去的心上人。
結果心上人告訴自己,他有愛人了。好像這三十幾年白等了,曾經噩夢裡的猜想成了真。
“你榮滄愛過顧雩風嗎?”他不止一次想過自己隻是單戀,隻是自己一廂情願。榮滄隻是為了利用他達成自己的身份罷了,随便一個人到了他這個位置有他的身份都可以成為“顧雩風”。
錦書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牙齒繃得緊緊的。
“我……抱歉,我不該問的……我——”秦雲雁像是被這表情吓壞了,沒了剛才質問的膽子。他後悔了,松開手,轉開眼珠避開對視。
錦書忽然笑了,可眼角沒有翹起。他意識到一件很嚴肅的事情,自己的愛人不信自己愛他,就如同他當年洗腦自己顧雩風會變心一樣。他抓回秦雲雁的肩膀,強迫對方與自己對視。聲音铿锵有力,似是刀刻斧鑿,回應石窟上的那些字。
“我不愛你,平王謀反在京城屠殺百姓的那晚我就該死在出城的馬車裡,根本不會出現在你面前。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許星他能來,要不是愛你,我才不會抛下十年的謀劃到皇城裡賭那百分之一!”
“我不愛你?榮滄愛顧雩風愛到沒有去追求解脫的死亡!要不是愛你我殺了顧聞末之後就會自殺,怎麼會拖着那具殘破不堪的身體苟活三年?”
“我不愛你!我怎麼可能不愛你!要不是為了這份記憶丢失也忘不了的愛,我何至于靈力散盡、靈體瀕臨崩潰,被人按在休養室裡封了二十四年?”
錦書愈發激動,千萬年的琥珀被後世的學者打上了光,染血的本源暴露無遺。他怎麼說也證明不了一個僞命題。
秦雲雁抓住愛人搭在自己肩膀的手——無論對方的情緒怎麼激動,手上的力氣卻不曾增加。十指相握,他才發現愛人手掌虎口向上的位置鮮血流淌,一道傷口深可見骨。
是剛才錦書情緒激動自己掐的,這具身體恢複得也快,不多時便止住了血。
身上受了傷,愈合了也就當它好了。但到了雨夜濕天,難免複發疼痛,鑽心刺骨。隻有剖開了碾碎了剔盡了那些折磨的根,這病才算好了個徹底。
心上的傷也是一樣的,不剖個明白,說個幹淨,又怎麼會痊愈呢?
“可你愛的不是秦雲雁嗎?對顧雩風隻是虧欠。”他的眸色轉變幾次,又從嗓子裡面擠出來個刻薄的問題。
錦書聽到這個問題就知道對方已經想起來了,心中不覺一陣竊喜。原來你也擔心過這個問題。
“可那都是你啊,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回來。”巧的是,這個問題我想通了。
秦雲雁将頭埋在錦書頸窩,忽然感覺眼眶有些發熱。
七百年不虧。
錦書抱着他,怕他還是沒想明白,開玩笑:“你願意分着論咱倆就分着論,願意合着就合着。反正我就是我,不介意博愛一點兩個都愛,愛十個都沒問題。”
懷裡那個聽笑了,“那不行,一個對十個,太貪心了吧。”
“反正你隻要知道我愛你就好了。”
微微冷澀的山風吹過,落完葉的楓樹寂靜無聲,隻等太陽一點一點落下去,看黃昏的彩霞。
“我們迷茫太久了。”手上沒傷口的那個沉聲反思。
氣時代,氣對方,也氣自己的那個歪頭聳肩用衣服抹掉剛才氣出的淚花,眼尾終于翹了起來。
“我們還有無限的未來。”
兩人都很清楚,進行這場對話不隻屬于秦雲雁和錦書,更是屬于七百年前誰也不敢表明心迹的顧雩風榮滄二人。
兩個提着心吊着膽不敢表明心迹的膽小鬼終于出了自己關上全部燈的屋子,拎着手電筒,兩束漸亮的光撕裂黑暗,到達彼此身旁。
過去太怕太失望,我們在現在重逢,攜手說笑去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