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這是破牢後,恢複一切記憶與情感的錦書嘴裡冒出的第一句話。
他太久沒有接觸正常身體了,下意識認為比自己當年那具身體好的就沒啥問題,因此忽略了秦雲雁的身體狀态對于普通人來說是屬于很差的那種。
明白了一切的緣由,秦雲雁要幹什麼他也瞬間明白。
為了驗證,他攤開手掌,墨色的透明扇子舒展開了,緊接着扇骨分離。他揮手,那些扇骨散開圍在他周圍,拖曳着絢麗耀眼的尾焰,愈轉愈快,直至變成一個半透明的球,将錦書托起。
懸空的錦書輕輕閉着眼睛,靜靜等。忽然他手向前一伸,抓出其中一個扇骨,貼在額頭上。
【檔案預知】發動。
無數的畫面傳入他的大腦。先傳來的是轟鳴聲與爆炸聲,戰火紛飛;一方敗一方勝;火光照亮了天,秦雲雁持槍壞笑着對着自己的太陽穴,那是在一座高台上,他的身體如破布般墜落。他殘破的屍體又被一群人綁着上了高台,一個跳大神裝扮的人圍着秦雲雁轉,那個叫何憐葉的低着頭在旁邊笑……
果然如此。扇骨的光漸漸消失,直接融入了他的身體。
他一睜眼,暗罵句:“算我欠你的。”
莫琅忽然出現,是來叫他去開會的,又聽他念叨句:“我們都是瘋子。”
錦書已經恢複正常了,神色平淡,站起身跟莫琅往外走。
“你沒事了?”
“能有什麼事。”
“剛才還一臉怨氣呢。”
“那怎麼辦?沖回去把人都殺了,然後再把世界殺了?”
“你做不到?”
“可以,但沒必要。我對他做過類似的事,這次算還他的。孩子長大了,讓他自己折騰去吧。”
“這麼明事理?”
“改劇本沒什麼意思,而且我提前給他留了些驚喜。”
“真可惜,我剛和關落說我想吃胡椒味的爆米花。”
“滾。”
……
炙熱的太陽在湛藍的天上挂着,底下是幹涸的泥土和枯萎的秧苗。一路上是破破爛爛的土房子,鍋碗瓢盆早就沒了,土堆的竈台上落了層厚厚的灰。
白骨沒了雜草的掩蓋,大剌剌露在空氣裡,焦黃的眼眶怨毒地對着路過的人。
大旱時節,糧倉裡的儲備糧十分之七被貪官斂了去,剩下三分早就吃完了。
飛揚的土路上,灰頭土臉的人群沒什麼力氣,隻能跟着大部隊一步一挪地走,走向聽說的那些富饒地方,争那一線生機。
“你看着他們,心裡有什麼感覺?”一個光秃秃的山頭上停着一輛平凡的馬車,駕車的人頭戴鬥笠,一腳抵在車前橫木上,指着多災的人群,半掀着後面的車簾子,問裡面的人。
有人從裡面出來,穿着平常的衣服,面色也平常。他隻是瞥了人群一眼,坐在說話那人旁邊,誠實道:“沒有感覺。”
是顧雩風。
“為什麼?”他旁邊的榮滄摘了鬥笠,一張俊朗的臉上還沒有以後的蒼白厭世和苦大仇深,是比平常青年更少的朝氣和對苦難習以為常的平淡。
這時候他尚且能跑能跳,還沒那麼想死。
顧雩風又掃了一圈難民,波瀾不驚。對他來說人的生死和花開花落沒什麼區别,對他自己也是這樣。“人生而已,是苦是樂并無區别。”
很多事情都沒人教他,這個在冷宮長大的孩子對生命并沒有什麼敬畏之心。他記得母親叫自己活得簡單些,别想太多。
這個天性冷淡逍遙的孩子也是這麼做的。
“那荒州的百姓呢?”
“與他們并無二緻。”
榮滄叼了根草,斜過臉打量這個沒什麼欲望的人,呵一聲,問道:“那你為何甯願暴露自己不瘋這件事也要主理荒災?交給那幾個絞死的最多多死些人,用不着你插手。”
顧雩風想了想,“因為我是荒王。他們尊我一聲王,雖沒幾分真心,但也是我的子民,不可不管。”
他做很多事時都不會想太多,母家留給自己的商業屬于自己,所以要管好;荒州是自己的封地,所以要管。
“吃力嗎?”
“沒什麼經驗,新渠那次暴亂本可以避免的。”
榮滄摘了嘴裡的草,用兩指夾着指向難民,道:“這就對了。”
他觀察了兩年顧雩風,發現這個人對于自己的東西都會打理得很好,但對于别人的東西那是發了黴也不動。這個人像是一隻劃分了領地的保守派獅子,畫了個圈,隻在自己的地界活動。活動着,活動着這塊地方就成了整片山林裡土地最優渥生态環境最好的地方。
你說這獅子做了什麼了嗎?它隻是讓它地盤裡的所有生命都幹自己該幹的事罷了,每天巡巡領地而已。
若不是有急事,它都能一直睡着,什麼也不管。
“你看看他們,若你為恒王,他們都是你的子民,你會遇到很多比新渠暴亂更棘手的事情,會見到很多比黃伯鷹更陰險的對手……這不是一時興起,不是當危難時才出現的救世主,若你登了皇位也不能像現在一樣随手把事務扔給許星他們,隻能一生被困在那把龍椅之上。”
榮滄相信面前這個人的能力,但很多時候光有能力是不夠的,他更看重顧雩風身上另一個特性。
這個特性連顧雩風自己都沒意識到。
他此番把顧雩風帶出了,兩人快馬加鞭悄悄溜出荒州就是為了讓顧雩風了解他所做的承諾意味着什麼。“三月,我給你一個後悔的機會。隻要你不願,你對我的那個承諾當場作廢,你可以繼續去當你的看客,不管這棋局。”
利用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孩成就霸業太無恥了,也太不負責任了。
“登上皇位後,把工作退給大臣們不就好了,他們不都是這樣做的嗎?”顧雩風指自己的父親、祖父還有往上其他皇帝。
榮滄搖搖頭,“不行,因為沒有第二個榮家。”每天第二個随你們調遣糟蹋,還不會造反的頂梁柱家族了。
“想想你去年是為什麼治災。”他從另一個方面開導顧雩風。
“為什麼?”
榮滄神色一凜,點明他最看重的那點:“因為責任,你在盡荒王的責任。”
“責任……”顧雩風悄聲咀嚼這個詞語,眼神飄向遠方,收回來後面向榮滄發問:“若我擔這個責任,你會陪在我身邊嗎?”
“當然。”
“還能和現在一樣嗎?”
“……”榮滄心裡的答案很糟糕,他隻能沉默不語,不敢給這個承諾。半晌,他為了打破僵局,勸慰道:“若你想,送我一把劍,我再給你舞個白月仙。”
顧雩風的神情變得堅毅,點頭重複曾經的承諾,就算知道了後果也并未改變:“隻要你想,我無所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