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市的夜幕垂得極低,濃墨般的江水壓着鱗次栉比的檐角。
朱漆描金門自漩渦深處浮出,門環上蟠螭通體赤紅。
褚賦塵廣袖輕揚,三枚銅錢破開水幕,門後的青面船夫原本正閉眼打盹,看清二人後,忙從船上跳起,對褚賦塵唯唯諾諾作揖:“原是褚大人前來,快請上龍舟!”
陸庚心中稱奇:這人竟如此有面!
頭頂江水幽深如墨,褚賦塵燃起煙,映得身旁人眉眼明滅,他撣了撣黑木煙杆,火星子墜入江水,霎時激起漣漪。
琉璃燈盞次第亮起,照見水底真容。
鬼市不僅是鬼魂聚集之所,更是邪魔歪道、三教九流的彙聚之地。
在此地紮根營生的,都不是些上得了台面的玩意兒。
青石長街兩側懸着人皮燈籠,鲛绡帳裡飄出斷續絲竹聲。
龜背老丈支着卦攤吆喝"鬻肉下酒",披着嫁衣的骷髅将眼珠托在掌心兜售,三眼童子趕着一排獨眼肉陀螺嬉笑穿行,獨眼老妪竹筐裡爬滿會哭的參果,更有妖童抱來一甕血酒沿街叫賣:"新釀的禦史心頭血,可要嘗嘗?"
進到此地,陸庚才真切頗有回家之感。
青面船夫将船泊在岸邊,陸庚率先一躍上岸,回首,心情頗好地向褚賦塵攤開掌:“珩堯,可要同我逛逛?”
褚賦塵擋開他的手,對船夫道了聲多謝,卻沒有一同下船,而是與船夫閑話起來,将陸庚晾在一邊。
陸庚翻了個白眼,一時也不知究竟該等他一路,還是該甩袖離開。
站了半晌又自覺無聊。
他堂堂前任鬼王,在自己曾經的地界,還用得着和别人同路?
思及此,他幹脆丢下褚賦塵,獨自朝城内逛去。
鬼市乍看下與凡間街坊并無二緻,街上車來人往,熱鬧非凡,所到之處茶攤酒肆林立,隻不過,街上車都是慘白的人骨車,酒肆挂着的都是濕漉的人皮,上面寫着血淋淋的大字。
陸庚不禁腹诽:“死了這麼多年,這鬼市中人的品還是如此之差。”
路過一處酒樓,頭頂忽然兩聲晴天霹靂,如一道榔頭砸在他頭頂。
“你們可都聽說,鬼王屍伥越獄了!”
“可不是,龜縮這麼多年,總算苦盡甘來,熬過頭了!”
偶聽見此地竟有人在談論自己,陸庚不由生出興緻,豎起兩隻耳朵仔細聽去。
前一人繼續慷慨激昂道:“遙想當年屍王盛世,那些仙界走狗敢對我們動手?都不要命了!”
“當初鬼王不過是中了那些宵小之徒的計,否則早就殺上仙界。嘿,當初燒了他們的仙府,那些玄門修士連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東山再起必将報仇雪恨,血洗三界,到時候我們跟着吃香喝辣!”
陸庚心下稱奇,他當年做的那些破事,原來在這些人眼中,他當年竟是如此風光無限!
屍伥是他縱橫三界時流傳最廣的诨号,原意為以屍化傀、為虎作伥,不是什麼好名号,但勝在他當年打遍三界縱橫無敵手,漸漸越傳越響亮。
隻是時過境遷,現在聽起來,确實有那麼些年少輕狂的尴尬滋味。
那幾人交談還在繼續:“再看現在這個,說好聽是個鬼王,說難聽點就是個草包!婆婆媽媽的,死了那麼多人,還在東躲西藏!”
“可不是,都藏到這種地方,還不是被仙官找上門,你猜猜,咱們這位新鬼王,會不會再去廟裡跪着請罪?”
“咱們的臉怕是都被丢盡了——”
陸庚點頭,他方才還奇怪為何堂堂西南第一鬼市為何被藏到江底,還以水鬼怨氣藏門,看來是有人刻意為之。
正想着,鼻尖忽然嗅得異香,一把紅扇橫在他面前,毫不遲疑地勾過他的下巴。
沒在對方身上察覺到惡意,陸庚索性被扇子帶過轉頭,微微仰首。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張極為俊俏的面孔。
面前之人身量颀長,骨肉勻塵,黑發如瀑垂下,發尾綴着兩顆血滴般的紅珊瑚,身着绯色長衫,一雙赤色狐耳,松軟長尾毫不掩飾垂落身後。
他将陸庚再度勾近,語調輕柔,身體卻越發接近,有些咄咄逼人,眼眸細長微垂,鴉睫撩人:“這位朋友,一人在此,豈非辜負良辰?”
不錯,又是狐狸,越獄後當真是捅狐狸窩了。
心中雖如是想,陸庚也不躲,頗有興緻地看回去,勾起唇角:“你出身何處?”
這個出身,自然不是問他家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