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山間的積雪逐漸融化,被掩蓋了半個冬天的土壤變得幹燥溫暖時,甯言希便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徹底到頭了。與那些年歲尚小,仍在修行的弟子不同,等春天徹底到來,他就該離開師門下山曆練了。
也許有人會問,下山闖蕩江湖當一個頂天立地的人物有什麼不好嗎?這個問題師叔門下的小師弟已經問了愁眉不展的甯言希無數次。對此他隻想深深歎息,如果你像我一樣資質平平卻走後門拜在門主門下,三個師兄無論名聲好壞也确實各自闖出了一番大事業,你也會覺得我命苦。
“師兄你說得倒是有點道理,淩霄師兄如今在江湖上人人喊打,确實不見得多逍遙自在。”
“他這個人你可不懂,從小便招貓逗狗無惡不作,如今這個局面指不定是他所期望的呢。”甯言希拿起茶杯品了一口又猛地放在桌子上,“小源,你來得晚有所不知,當年大師姐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在精進武藝,果然在幾年前的武林大會上拔得頭籌。而二師兄呢風流倜傥,遊曆江南時一招碧落九霄英雄救美,也算博了個江湖美名。唯獨這死淩霄,與我一般年紀,年少時就總是研究些禁術秘法作弄他人,如今這個臭名聲也算意料之中。”
“所以說?”
“所以說江湖險惡啊,哪天你淩霄師兄回來了,可别吃他給的東西,要不然就渾身瘙癢,要不然就身上長出奇怪的東西,可别怪我沒提醒你啊。”
小師弟思源聽到此處,大好的豔陽天裡也不由得渾身一顫,一轉頭隻見陽光慷慨地照進身邊人那雙大而圓鈍的杏眼裡,連皮膚也被映得平整白皙。甯言希見師弟顫顫巍巍地看過來,把高馬尾甩到身後微微一笑,真是很漂亮的少年,任誰見了他都會心生親近之意。
思源不由得生出些怅然之意,言希師兄天性自然是很活潑開朗的,每年雪化之後總是第一個帶着師弟們到山林裡玩鬧,哪個師弟受罰了也總要找師父求一求情。三四年前自己剛來的時候,除了師父第一個見到的便是言希師兄,總是笑嘻嘻地暢想自己下山後該怎樣大展拳腳,直到…
“師兄,你下山後我會想你的,記得回來的時候給我捎點山下胡記的甜點。”
甯言希幾乎要被氣笑,伸手捏了捏小師弟綿軟的面龐,“你以為江湖就隻有師門和山下小鎮這點大嗎?等你師兄我闖出門道來,什麼奇珍異寶還不手到擒來?行了,我也要去向師父辭行了,你呀也該去練劍了吧?”
其實回想自己到目前為止的人生,可以用枯燥來形容。甯言希晃着馬尾向臨水閣走去,師叔新收的師弟們列隊從旁經過,他也隻是敷衍點頭,一想到馬上要離開生活了十三年的師門,不由得多愁善感起來。
從五歲被送到山上拜在師父門下後,便幾乎沒有了下山的自由。宗門雖不行苦修,卻對修為要求極高,想要下山要麼通過每年年末的考核,要麼等到十八歲那年獲得下山闖蕩的資格。而甯言希本人卻可以說是資質平平,年末考核即使劍法能勉強通過,也會折在術法上,于是隻能等爹爹娘親上山看望。
甯言希眨了眨有點幹澀的眼睛,擡頭望見臨水閣的牌匾,再往後看便能瞧見這一小巧閣樓安放在瀑布旁邊,幾乎要被飛濺的水花遮蓋住。從前他還小的時候,總是和淩霄繞着瀑布玩鬧,師父倒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想來也是不願計較罷了。
“徒兒打算明日便下山曆練,特來與師父辭行。”
甯言希一進門便看見師父正倚坐在窗邊翻醫術,師父總是這樣,愛好一陣一陣的。還記得剛剛拜進師門時師父總拉着師叔下圍棋,等跨過一個冬天,便開始看志怪小說,去年又說等大師姐闖蕩夠了回來繼承師門,自己就下山當一個神秘遊醫。
“确實,也是時候了,”面前的老人捋了捋胡子,将醫書翻面置于桌面上,“小希,原來一晃你都已經這麼大了啊。”
甯言希微微笑了笑沒吭聲。
“你心裡有很多憂慮我知道,畢竟…”他不知想到什麼,卡了殼,又沖甯言希揮了揮手,“師父有樣東西想交給你。”
他轉頭在書架上掏了掏,掏出個玉佩遞到甯言希手裡,即使外行人品鑒也不會覺得這塊玉多麼名貴,工藝并非名家出品,不僅水頭一般,雕刻在上的蓮花紋路也勉勉強強。
甯言希細細打量隻覺眼熟,不由得用手指摩挲,這玉佩邊緣黢黑,像是被煙熏火燎過,固執地保留着某種印記,又仿佛能從中窺見什麼。
“師父知道你不像淩霄一樣容易惹是生非,但也知道那件事,你一定會查。這是現場留下的唯一物件,或許對你有幫助。”
“師父…”
甯言希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隻是愣愣地就被師父拍了拍肩。
“好了那些肉麻的話我也不愛聽,回來的時候記得給我帶幾本醫書,還有,不要逞強。”
總之等甯言希捧着那塊玉佩坐在房間裡時,天已經黑了,收拾好的包裹放在桌子上,很輕便,正是話本裡初出茅廬的少俠離開師門時的标配,可他的内心卻難以平靜。
一年前的某個清晨,他從這張床上醒來,一切就變了,并且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他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但其實并沒有,那些傷痛隻是蟄伏在内心深處,隻等人脆弱的時候猛地撲上來,将他的心髒撕扯的七零八落,再難恢複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