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柳話音落,兩人皆作一愣。顧昀川看向小哥兒,唇線拉得平直,他從未想過,這個連在桌上給自己盛碗番柿子湯都怯懦的人,會為了他怒發沖冠。
方舜舉看向沈柳:“我如何胡說了!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
沈柳咽了口唾沫,緊張地兩手握作拳頭,可眼裡清明:“你說的士、士什麼……我聽不懂,可我總知道人本該是一樣的,不分高低貴賤,你不了解一個人、不論德行,僅憑着他是商賈就貶低,難不成先生教的都是這些嗎?”
“還有你說顧家還不到窮得揭不開鍋,我相公下作,難道隻有窮得快要死了才能出來賺銀子嗎?我相公既不偷又沒搶,成日裡挑燈寫字,賺得每一個銅闆都是辛苦錢,他不靠阿娘白養、不好吃懶做,有漢子該有的擔當,怎麼就下作呢?!”
方舜舉啞然,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好半晌他才開口:“你、你個鄉村野夫懂什麼!”
顧昀川臉色鐵青:“我勸你慎言!”
方舜舉一怔,這是他與顧昀川同窗數載,頭一回見他真的動怒,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臉色漲紅:“失言。”
見二人沒有應聲,揖了一禮,轉身走了。
街巷依舊熙攘,鋪子裡仍然熱鬧,店夥計還在高聲招徕客人,這門口的一隅,無人在意,隻有顧昀川許久都沒有緩過神。
沈柳坐下來,摳了下衣邊:“我、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顧昀川輕輕垂眸,他心裡有片海波濤洶湧,可面上還是一如往常地平靜,執起筷子給沈柳拌了拌面:“都坨了。”
“哎呀!”小哥兒忙低頭吃了一口,“可不能浪費。”
方才的事,誰也沒提,吃過飯,兩人又逛了會兒鋪子,給阿娘和寶妹買了糖酥餅。
眼瞧着到秋了氣候冷下來,顧昀川又帶着沈柳買了香膏,小小的白瓷罐裡裝着乳白的膏體,飄着股淡香。
沈柳沒用過這東西,以往天冷了,臉上起皺,都是拿熱水溫溫臉,實在受不住了,就用指頭尖刮一點豬油抹一抹。
店夥計給他介紹的時候,他還不曉得是做什麼用的,隻覺得好香,抹在臉上好舒服。
顧昀川給阿娘和寶妹也各帶了一罐,用布裹起來,放到了竹箱子裡。
東西買的差不多了,兩人起程往回返。
這若是放在往常,顧昀川多是到街口搭一段順道的便車,隻是這種車不多好等,又不送到門口,他現下帶着沈柳,幹脆多花了兩個銅闆雇了駕牛車。
車夫輕抖了抖缰繩,車輪滾起,揚起泥塵。
到家時,天邊已經起了雲霞,火紅火紅的很是好看,群鳥歸林,炊煙袅袅。
兩人走進門,趙春梅正在竈房做飯,顧知禧端着幹淨碗筷出來,瞧見人忙喊:“阿哥、哥夫回來了,一會兒就吃飯了!”
顧昀川應了一聲,先将箱子拎去書房,沈柳便跑過來幫忙幹活,他洗了把手,就聽趙春梅道:“玩得高興嗎?”
“高興!”沈柳臉上泛起紅暈,不待人問先說起來,“和相公去吃了面,買了糕餅,可高興了。”
趙春梅将炒好的菜裝進盤子,淺笑道:“高興就好,娘趁這工夫,把衣裳裁出來了,吃完飯你到娘屋裡瞧瞧大小。”
沈柳搗蒜似的點頭:“嗯!”
桌上擺好了飯菜,一鍋清粥,一籠素包子,再加一盤剛出鍋的地三鮮,土豆、茄子都是顧昀川早晨從地裡摘回來的,根上還挂着泥土,很是新鮮。
待顧昀川落座,另三人已經盛好粥等着了,他将一提紙包放在桌子上:“買了些糖餅,給娘和寶妹打牙祭。”
顧知禧眼睛亮晶晶的,咽了口唾沫,趙春梅忙将紙包放到了一邊:“先吃飯,等下吃甜了要腌心。”
“好嘛。”小姑娘委屈地應了一聲,就見桌面上還放了兩個白瓷罐,她拿起來,“阿哥給買香膏了?”
“你和阿娘一人一個。”
顧家雖不闊綽,但在鎮子上住着,許多物件都是見過的。
顧知禧小那會兒,趙春梅用豬油熬白芷、杏仁給她塗臉,待長大些了,阿娘覺得小姑娘得仔細着臉,每到秋冬,就會上鋪子給買一小罐的香膏,省着些用,正好能用到來年開春,天暖起來。
小姑娘滿心的歡喜,趙春梅看一眼顧昀川:“你就知道慣她,眼下都沒心思吃飯了。”
顧昀川淺笑着說:“那下回等吃過飯了再給她。”
入了秋,天都黑得早了,邊桌上放着盞燭燈,火光輕晃,映得一室溫暖。
趙春梅給沈柳夾了個包子:“白菜的,拌了豬油,快嘗嘗。”
趙春梅蒸包子時,顧知禧在竈房裡看火,包子出鍋了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個,燙得龇牙咧嘴也要吃完。
她那會兒就想着沈柳了,這乖兒要是在家,肯定和寶妹坐在一塊兒看竈火、吃包子。
沈柳低頭咬了一口,雖然是素餡兒的,可白菜裡裹着豬油,快香掉眉毛了:“好吃。”
“我也覺得好吃。”小姑娘吸溜了口粥,頭都沒擡。
趙春梅給她夾了筷子菜:“饞貓似的,就沒你覺得不好吃的。”
幾人都笑起來,映着暖黃燭火,一家子其樂融融。
吃過飯,天色已經黑透了,夜裡起了風,冷得人直搓胳膊。
沈柳跟趙春梅進了屋,桌子上正擺着快改好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