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冊封之日漸近,世家大族愈發焦灼不安。先帝在位時,為穩固皇權,多與世家聯姻,後宮嫔妃大半出自高門望族。然而景明帝即位後,寒門勢力崛起,世家在前朝已無顯赫權位,加之景明帝對其發妻愛之入骨,後宮無世家女子,世家衰頹之勢,已然無可挽回。
他們深知,皇後之位已與世家無緣。長此以往,必将徹底喪失對朝堂的影響力。因而各家族暗中蠢動,或聯絡舊部故交,或結交内廷近侍,更有甚者不惜重金賄賂朝中重臣,試圖扭轉頹勢。
這般結黨營私、圖謀不軌之舉,已然對朝堂穩定構成威脅。為防患于未然,景明帝決定親自走訪各世家大族,以示安撫,消弭隐患。
“以示安撫,消弭隐患。這未雨綢缪之舉是你想出來的?你有這麼高尚?”
早朝結束,聽沈訣下旨,禾知節直接留在宮中,到養心殿正殿找了他。
沈訣一挑眉,轉了轉玉扳指,目光凜冽:“前朝的那些陰私,你是覺得他們藏得天衣無縫,還是當朕眼盲心瞎?”
事及朝堂,雖然禾知節并不質疑他的處事能力,但他顯然不相信一個整日耽溺于情愛之人,能有如此幹戈之舉。
沈訣自然另有所想,瞞不過明察秋毫,斷案如神的禾尚書,低頭喝了口茶,實話實說:“前一陣我腿傷,清月陪着我在宮裡悶了好些天,我想帶她出去走走。”
禾知節心下鄙夷,果然這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沈訣又道:“禾尚書若無緊要公務,不必常來養心殿這跑,朕沒空見你。”說罷又撂下一本折子,換了下一本。
難得他們還有以君臣相稱的時候,開口竟是一句警告。禾知節一臉你以為我想的表情,“我來見歡歡。”
沈訣一口回絕,“不讓見。”
“你這人怎麼這麼小氣?”
“你我是第一日相識嗎?”這話的意思是你應該清楚我是什麼樣的人。
先前禾知節還能跟禾清月面對面的下上兩盤棋,現在倒好,見都不讓見了。
他忽而想到前幾日同人見面,沈訣跟護崽一樣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的場景,笑道:“不會是因為前幾日歡歡誇了我一句玉樹臨風,你就吃醋了吧?”
沈訣垂眸不應。
看來是猜對了。
看人吃癟,禾知節心裡一陣暢快,茶也不喝了,就擱在案上。
但他有些想不明白。像沈訣這樣一個容不得愛人将一絲目光放到别人身上的小氣鬼,怎麼會同那個柳憶安做賭,又怎麼會真的舍得放人走。照他的性子,肯定是拼命把人搶到手才是。
他不知道的是,争搶是沈訣自幼便學會的本事,沒什麼難的。于他而言,真正難的是将那輪獨屬于他的明月高懸,任其清輝灑遍人間。
可縱使千般不舍,萬般不願,他也要放手。
他可以拼命,也絕不怕死,但他怕因為他的逼迫,禾清月會死在他面前。
至今,那雙覆在脖頸處,逐漸捏緊的手,還常常在午夜夢回時浮現。
他怕了,當真怕極了。
——
晨起,禾清月是被沈訣從衾被裡撈出來的,眼都沒睜,顯然沒醒。
沈訣捋着她的頭發,輕撫着她的眼皮,思量着,不如将走訪推到明日。
“清月,今日不去了,推到明日行不行?”
夢中的禾清月嘟囔着,“不行,要去。”明明眼都睜不開,也沒什麼力氣,還是攀着人的肩,拼着勁要起。
她是一定要去的。
自從得知沈訣要帶她出宮走訪,她這幾日緊跟着宮裡的嬷嬷學規矩禮儀,世家的姻親譜系、官職脈絡、禁忌偏好,她一樣不落的全要記熟。沈訣曾叮囑嬷嬷不必讓人太辛苦,教些皮毛就好,但禾清月執意要學到最好。她學的很快,奈何時間緊迫,東西太多,幾日來,她日夜不停,白日習禮,夜裡挑燈苦讀,昨夜更是熬了個通宵,就為了今日能出宮。
沈訣也不想擾了人盼了那麼久的興緻。剝開衾被,抱着人去了梳妝台,丫頭們給梳妝的時候,又叮囑人輕些,能讓人再眯一會兒。禾清月便合着眼任其擺弄了。
上了馬車,又迷迷糊糊的窩在沈訣懷裡睡去。
荥陽鄭氏府邸前,家主鄭道全立于最前,距門階三步,主母王語蓉着深青色翟衣,微退半步于夫君側後,手執錦帕,長子長女小女分列父母兩側,侍從仆役颔首,迎皇帝登臨。
衆人翹首以盼,一輛朱輪紫缰安車也越靠越近。衆人心知肚明,低調走訪,自然不會乘禦辇前來。那着常服的随駕太監,腰間配着繡春刀的侍衛,已然震懾到了衆人。
屏息斂聲之時,馬車穩穩停了下來,車夫放好腳凳,一位着玄色衣袍的年輕帝王,緩步下階。不過二十餘歲,眉宇間卻已淬出鋒刃般的冷意,不怒自威。緩緩掃視衆人,目光如寒潭映月,深不見底。
衆人欲要俯首行禮,隻見人轉了個身,張開雙臂,迎着馬車上撩簾下來的姑娘,抱了個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