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府,漕船往來,商賈雲集。坐在驢車進入城内,處處繁榮熱鬧的景象,吸引着錢文嫣。
她很想走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上山澗棧道,在形狀各異的河橋上感受這座城的美好。然而不過多時,看花了眼的錢文嫣便歪在程生蕤的懷中,唇邊含笑地睡着了。
程生蕤抱着錢文嫣,随船主夫婦李黎、羅安去往他們居住的城南水開巷中。
李黎羅安年過花甲,從少年相識,攜手曆經了四十個年頭的風雷雨晴,依然恩愛不改。他們有一子,而立之年,前些年登科及第,在黔州縣城做縣令。宦遊小官,俸祿微薄。李黎羅安夫婦便繼續經營着他們的漕船生意,以此補貼兒子一家的生活用度。
安置好錢文嫣,程生蕤便與李黎道了一聲,獨自出門了。他沒有交代去處,更沒有說明歸期,因為他也沒有答案。
西落西山,錢文嫣才悠悠轉醒。就着床邊的燭燈,她懶洋洋地趴在羅安的膝頭,仰頭望着注視着她的慈愛的目光。
“李婆婆,這是什麼香呢?香氣清和,甚是有趣。”
錢文嫣躺着的竹榻下,置着一鼎香爐,暖香袅袅,沁人心脾。
“這是我配的藥香,參照了前人的香方,加了兩味安神草藥。要說特别的,應是外邦的百花露,與藥氣交融後,确是别有趣味。”
錢文嫣剛到李家,不知是否在夢中感知到程生蕤的離去,隐隐有夢魇之色。羅安便将她抱至竹榻上,燃起了安神香。
“可有名字?”錢文嫣閉上眼睛,聞着這股獨特的香氣。百花的馥郁争妍,與藥氣的醇厚甘平,奇異的組合在一起,并無突兀之感,反而構成了層次豐富、悠遠綿長的調性,讓人久久難忘。
“并無。”
錢文嫣托着腮,思考片刻,便道。
“婆婆用的茯神木,甘甜淡雅,性平溫潤,在百花中獨有風骨。是香方中的點睛之筆,可以其為名。”
“如此便叫茯神香罷。”羅安也認為茯神木是這香方中的精髓,不論是氣味、還是功效。
錢文嫣點了點頭,擡頭看了一眼窗外,天已全黑。院中有幾盞蓮花燈,秋風蕭蕭,燈影搖曳。她看着,不由得有些失神。
“姐兒,羊乳粥在盅裡溫了好久了,現在端來?”羅安察覺到錢文嫣低落的心情,便柔聲喚她。
錢文嫣揉捏着袖口,遲疑了一下,垂眸低聲問:“他呢?”
羅安不願意讓錢文嫣傷心,卻也無法哄騙她,暗歎了一聲,委婉地說:“小官人他,出門去了。”
錢文嫣怔怔然地盯着自己的雙手,音量很小,尾聲有絲絲輕顫,“出門了?”
羅安心疼地拉起錢文嫣的小手,輕輕拍了拍,“我們不等他了,先用飯吧。”
深秋的夜裡,即便竹榻下還燃着茯神香,錢文嫣卻感受不到一絲暖意了。
“他,還回來嗎……”
羅安啞然。
耳邊安靜的呼吸,讓錢文嫣陷入絕望之中。
他不回來了。他早就想好了,不想要她了。以後,隻剩下她一人了……
“小官人與老頭說是去辦事了,或許辦完了,便會回來接你。”錢文嫣空洞迷茫的眼神,讓羅安于心不忍,她隻好開口勸慰,“若是他趕不回,明年來春通渠了,我與老頭就送你回汴京尋親。”
羅安說了許多,錢文嫣卻隻聽見第一句,直勾勾地凝視着眼前的人。
“他既有所交代,便會回來的。是嗎?婆婆?”
羅安也無甚法子,隻有微笑着點頭。她正想着,要如何哄着小娘子用飯。卻見錢文嫣急急忙穿着鞋子,便要往外頭走。
“天這樣黑,我還是去外頭迎迎他罷。”
“姐兒,夜裡冷,先把襖子穿上。”
羅安忙跟上,把襖子披在錢文嫣的身上,剛把衣帶系好,探頭張望的小娘子等不及地想走。羅安雙手按在錢文嫣的肩頭,目光沉靜地看着她。
“揚州城太大了,小官人也不知何時會回來,不如,我們就在屋裡。”
錢文嫣癟了癟嘴,把眼眶中打轉的淚水生生壓了下去,哭腔卻還是沒能控制地溢了出來。
“他還沒有和我道别呢……起碼他應該回來,也與我說一聲,再走的。”
“小官人總有考慮不周的地方。”寒秋夜深,羅安不舍錢文嫣在屋外吹風苦等,隻得再三勸阻着。
“婆婆,你讓我去吧。”錢文嫣神色頹敗,唯有一絲倔強,還未曾泯滅殆盡。
羅安被柔弱的小娘子面上,同樣柔弱的倔強所打動。曾幾何時,她也這樣聽不進任何勸告,一意孤行地堅持自己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