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錢文嫣感動不已,連眼眶都微微泛起了紅。
錢如荟無法容忍小妹委屈,忙把茶盞遞與錢文嫣,溫聲道:“這茶飲是你阿姐專門給你調制的,且安心喝着就是。”
“真的嗎?!既如此,我便用幾口?”錢文嫣的眼睛裡閃動着淚花,望着沒有什麼表情的長姐,又看向主位上的長輩,鄭重其事地補充道,“我會把私藏的好物分與張翁翁,不讓他責怪阿爹的。”
錢遠山欣慰地點了點頭,眼神落在蘇漪面上,似有炫耀。後者瞥了他一眼,慷慨地回贈一記白眼。
“張翁翁可不愛金銀玉器,若是真要哄,不如從你的紫檀奁盒裡挑幾樣小巧的玩意,贈與他的小外孫。”錢文瑤揚眉道。
提及紫檀奁盒,錢文嫣便有些神色蔫蔫。
捧着茶盞,好似連口中的茶湯都失了香氣,隻餘苦澀。
蘇漪知道紫檀奁盒裡的物件,此時看着小女兒落寞的神情,柔聲勸慰道:“老先生的診金,阿娘早已備下了,無須你費心。”
“好。”
錢文嫣呐呐地應了聲。
她也不知道怎麼了,分明隻是昏睡了數月,此時猛然想起程家小兄,徒然又真切地難過了起來。
難過什麼?
是幼時被拒絕靠近的那片荷花池?還是汴河邊,冷厲的目光?還是……
還有什麼呢?
錢文嫣雙手一顫,無措地低着頭,一瞬不瞬地盯着茶盞,總覺得上面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
小娘子蒼白的面色讓錢文芝吓了一跳,唯恐她傷到自己,正要接過茶盞,卻發現蔥白的指尖扣得死死的。
“小五?”
錢文嫣聞言,擡起了頭,目光在主屋内梭巡了一圈。
最後,她的視線落在了眼前,關切地注視着她的家人們,扯起了一個茫然地淺笑,松開了十指。
“有勞二姐姐。”
錢文芝松了一口氣,連忙把茶盞移至食案上,握着小娘子的手,輕聲問道:“可是乏了?”
錢遠山也關切地說道:“若是乏了,便回屋裡歇息吧。”
蘇漪不放心,來到女兒身旁,伸手抱着她,“小女娘嬌貴,不必守整夜的。”
靠在母親懷中,聞着她身上淡淡的藥香,這是親力親為照顧着自己,染上的味道。
錢文嫣抿了抿唇,軟聲道:“阿娘,我及笄了,已不是小女娘了……”
“是呀,我的奴奴長大了。”
感受着臂彎間的重量,蘇漪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她抱着氣息微弱的幼女,不敢眨眼,一宿宿地熬着、守着,甚至疏忽了其他孩子,這才勉強留下了幾欲離去的小女兒。
小女兒失蹤的三個月,蘇漪沒有一日不在悔恨與自責中度過。
她恨自己治家不嚴,被有心人鑽了空子,更自責自己太過寵溺幼女,以至于小女兒天真無知,被人诓騙離家。
蘇漪面露愁苦地注視懷中的小人兒,輕拍她的脊背,低聲哼唱着小曲。
熟悉的歌謠在耳畔響起,錢文嫣有些迷糊了,哪怕理智還想掙紮,眼皮卻是越來越沉。
“阿娘,再喂我一口茶湯吧,用了茶,我就不……困……了……”
懷裡的聲音越來越低,蘇漪在小娘子的發頂親了親。
“睡吧,阿娘在的。”
***
城西程家。
父子三人如同以往,圍爐而坐,煮一壺清茶,品茗下棋。茶香散去,雖說輸赢未定,在程常棣近乎嚴苛的作息下,準時散場。
将老父親送了回去,程生蕤跟在兄長身邊,沉默地走在遊廊間。
許是地處偏僻,大半仆人已歸家團聚,在燈火通明的汴京城中,程宅顯得過分寂寥。
“聽說你連上數封劄子,請旨回西北。”程生彥側頭望着身邊,已高出自己半個頭的弟弟。
程生蕤提着夜燈,駐足于回廊亭外,凝望着這座由故人提名的‘懷風亭’。
懷風亭下,再無故人。
這座伴随着程生蕤成長的亭子,也成為了一堆蒼涼的殘骸,不斷提醒着他——遠方,汴京人所望不見的遠方,還彌漫在死亡與離散的陰影中。
自從軍以來,程生蕤讓自己成為冷硬無情的赤佬殺神,心如磐石,堅不可摧。然而此時此刻,在兄長的注視下,暗啞的嗓音裡再無法遮掩痛苦。
“絕不讓夷族犯我大宋一分一毫。這是幼時,我們在懷風亭下,與姨父一同許諾的。”
提起姨父,姨母林碧雲的面容再次浮現在兄弟二人眼前,程生彥的神情也悲痛了起來。
他們生母早逝,父親時常在外講學,當時不過及笄的姨母便不顧家中長輩的勸告,毅然來到程家,親自照顧侄子二人。
一住數年,名聲已損。
正當所有人都以為姨母會成為程家的繼室,卻不知林碧雲從無此意。她隻是不忍長姐之子,清苦無依,便放下了自己的終身大事,一心一意養育兩位外甥。
直到花信年華,與兵卒出身、因戰功赫赫而官至汴京的蘇清亦相識,最後相守于蘇清亦被禦史台彈劾,被貶離州之年。
最後一面,是在懷風亭下。
蘇清亦開懷暢飲,目光堅定地遙望着西北,許下了美好的夙願與他的豪情壯志。
‘我本志在疆場,聖人許我守着離州,我便以命守着,絕不讓夷族犯我大宋一分一毫!’
一如曾經,林碧雲從程家功成身退,再一次毅然決然地,不顧所有人的勸告,跟随蘇清亦前往西北。
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程生蕤科考高中一甲第十名,正等待着聖人的旨意,走馬上任,繼而平順地步入廟堂之時,西北傳來軍情——離州失陷。
那是半年前。
夷族攻打離州而不得,兵分三路,一則圍困離州,其餘兵馬轉而進攻與離州接壤的兩城。切斷官道,以緻兵糧寸斷,援兵不至。離州斷糧三月,罪人蘇清亦投降,迎敵軍入城後自缢身亡。知州府内,罪人親眷皆畏罪而死。
軍報寥寥數語,不問前因,已将開城迎敵之事定了性。若非蘇清亦一家全部亡于此戰,恐怕所得的,不僅僅是‘罪人’二字了。
所有的戰功随之抹去,汴京很快便忘了罪人蘇清亦,也忘了落入夷族手中的離州。
偏偏,程生蕤忘不掉。
……
程生彥何嘗不知,軍報抵達汴京,阿弟再無一夜可得安寝。因而哪怕與其他士人相争,也不曾阻攔過他棄文從武。
隻是時過境遷,程生彥不願見至親手足終生困于其中,永遠把自己發配到西北、發配于痛苦的往事中。
“九郎,離州已收複,你應該走回自己的路了。若是姨母在,她亦會如此勸告于你。”
程生蕤的眼前閃過林碧雲慈愛的目光,說道。
“想來,最後的那一刻,在姨父的心中,百姓将領之命勝過所有的執念。如今,我亦是如此。北風其涼,雨雪其雱,但我不懼。離州城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寒之地,可我願意守着,守着邊塞的百姓将領,守着姨父一家的遺願。這便是我要走的路。兄長,你當信我。”
程生蕤眼中的堅忍與笃定,不輸于他們記憶中永遠高大全能的郎君。
程生彥沉默了許久,伸出手來,像幼時姨母時常做的那樣,揉了揉阿弟的腦袋。
“我都忘了,九郎已是戰無不勝的大将軍了。”
程生蕤眼眶微酸,平複了片刻,揚起一個輕松的笑容,揶揄道:“兄長也要成婚了,再這般糊塗,嫂子可要嫌你不解風情。”
猝不及防的,程生彥羞得老臉一紅,正苦惱如何轉移話題,牆外突兀地響起了一連串爆竹聲。
程生蕤閉上眼睛,甚至可以嗅到刺鼻辛辣的火藥味。
不知怎麼的,他感到了一絲冷意,如同這條遊廊一般,幽長、沒有盡頭的冷寂。
程生彥上前幾步:“九郎?可是又頭疼了?”
程生蕤怔怔然地望着兄長,看了許久。直至偶然路過這條街巷的頑童,又嬉鬧着離開,連同鼻尖的那股子暖意,也被帶走。
他看向火光熄滅後黑黢黢的院牆,幾乎以為自己也要隐沒在這片濃黑的夜色中。
可心底的茫然與無措,卻好似狡猾的泥中之蟲,被鐵鍬生生斬斷了去路,轉眼間便消散無蹤。
程生蕤疲倦地搖了搖頭。
程生彥欲言又止,還是不太放心。
程生蕤卻撫過伸入廊内的一支青梅,嗅了嗅它的冷香,随即有些厭煩地折斷了梅枝。
“它攔了我的去路,現下,已無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