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恕第二日還是沒有見到姜貞,他隔着門同姜貞說了幾句話,半晌才傳來了她的聲音。
卻是說自己無事,讓陳恕去忙自己的事。
陳恕問過紅杏,昨日在阮府是否發生了什麼事,但紅杏卻說,她也不知,隻看見小姐同阮家的小姐出去玩了回來,臉色就不大好了。
陳恕立馬動身去阮家,在半道上,被人截住。
一頂青綢轎子落在他面前,下人打起簾子,露出一張熟悉卻又有些陌生的臉,陳恕回憶起來,這是當年在金陵見過的江南巡撫夏大人。
“小陳大人,我有話想同你說。”夏文宣直直看着他。
陳恕滿心都是去阮府問明真相,并不想同夏文宣在這裡叙舊,更何況他們二人算不上相熟。
“夏大人,恕晚輩無禮,我有要事在身,等辦完了事,日後再來府上拜訪。”
夏文宣擺了擺手,“小陳大人莫急,我要說的事,與你在意的女人有關,你應當很想知道。”
他在意的女人?
陳恕一愣,夏文宣已做出請的姿勢。
“墨竹,你盡快去阮府,找阮夫人問清楚,之後直接回陳府,看看小姐如何了。”陳恕跟着夏文宣上了茶肆二樓,低聲吩咐墨竹。
夏文宣屏退了下人,親自給陳恕斟了杯茶,緩緩笑道:“上一次咱們坐在一起說話,還是你中舉的時候,當時見你年輕氣盛,為了磨砺你,老夫還壓了你三年,真是對不住。”
陳恕抿了一口茶,恭敬道:“多謝夏大人的栽培。”
夏文宣臉上的笑緩緩收斂,“聽說你要成婚了?”
陳恕克制地笑道:“是,晚輩很快就要回揚州完婚。”
夏文宣緊盯着面前的年輕人,觀察他的神色,見他提到未婚妻子,眼神中的欣喜與疼愛格外真切,于是便知道,雲喜那姑娘,沒有半分機會。
不過就是為了顧惜人才,他也要好好勸一勸陳恕。
他歎息一聲道:“若我勸你,不要同那姜氏成親呢?”
陳恕手中的茶一晃,抿緊了唇問道:“夏大人這是何意?”
夏文宣意味深長地盯着陳恕,“小陳大人,幾年前我就看中你這個人,我絕不會害你,那姜氏将來會給你帶來大麻煩,其中機密,我不能同你說,但你相信我便是。”
陳恕已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話,對着夏文宣,他無法像對陳明德那樣撒氣,但渾身的戾氣已然控制不住,将茶盞放在桌上,陳恕起身朝夏文宣施了一禮,冷淡地道:“夏大人,晚輩之事不勞您費心,姜氏是我心愛之人,我必不會舍棄他。”
說吧,他拂袖而去。
夏文宣并沒有阻攔,隻是在他身後淡淡說了一句,“你不信我沒有關系,等日後,你就會發現,與姜家結親,是多麼大的錯誤。”
陳恕頭也不回,快步下了樓。
他同夏文宣說話的功夫,墨竹已經回到了陳府。
溫氏随阮從南出去了,他并沒有打探到消息。
又聽主子的吩咐,去看看姜貞好了沒有。
但是房裡依舊沒有動靜,隻有紅杏無精打采地守在門外。
見到他一人前來,紅杏疑惑地道:“怎麼?你先回來了?二少爺呢?”
墨竹老老實實地回道:“主子半路上被一個夏大人給攔住了,叫我先回來看看姜小姐。”
紅杏歎了口氣,“那你來的不巧,小姐剛喝了藥睡下了。”
屋裡,姜貞和衣而卧,昨日晚上,她憂慮過重,的确發了一場熱,不過喝下藥此時已好多了。
墨竹的話被她聽的一清二楚。
夏大人……就是那個夏小姐的父親吧。
他會同陳恕說什麼呢?
姜貞不想去猜測,但昏沉的頭腦中,反複響起嘛二人的對話。
“她将來說不定會給陳恕招來禍端,如今是陳恕不知道,陳恕要是知道了,還敢要她嗎?”
姜貞讓紅杏打聽過了,于小姐的爹,是吏部的郎中,專司官員檔案。
她心亂如麻,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心裡知道,于小姐的話,或許是真的。
姜貞不知道爹的死有什麼隐情,兩輩子了,也沒有人同她說過這事,或許,隻有祖母知情。
她不想連累陳家,若真有什麼事,也該是她這個姜家後人一人承擔。
姜貞下定決心,立刻起身,喚來紅杏。
陳恕剛好從外面一路快步而來,就聽見姜貞冷淡的聲音。
“紅杏,立馬收拾行李,我們回揚州去。”
猶如天降冰雹,将陳恕砸的支離破碎。
這一刻心都不會跳動了,明明是陽春三月,陳恕卻蓦地出了一身冷汗。
不止是他,墨竹和紅杏都很驚訝,姜貞在屋裡已經開始收拾衣物了,看樣子,是要一個人回揚州去。
紅杏顫着聲道:“小姐,我們不等二少爺一起嗎?”
姜貞沒有猶豫,“不等,我們自己走。”
紅杏愣在原地。
墨竹看着屋裡,又看了看站在門外台階下的主子,瞠目結舌。
陳恕幾個箭步躍上了台階。
見大事不妙,墨竹和紅杏偷偷溜掉了。
姜貞正在疊自己的衣服,忽然一陣寒風襲來,一隻有力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往上看,是陳恕陰沉的臉。
他細長的眼中目光淩厲,緊盯着她,“你為何要走?”
姜貞被他捏的腕骨生疼,沒來由的,心頭湧上無邊無際的委屈。
她什麼也不想管了,這一刻她一點也不想待在這裡了,别人的指指點點,她原本半點不在意,但陳恕這樣冰冷地看着她,好像她在無理取鬧似的,就讓她受不了了。
“說話。”看見她的眼淚,陳恕雖然還是生氣,但語氣弱了許多。
姜貞掙開他的手,揉着自己疼痛的手腕,抽泣道:“你不要管我,我要回揚州去,我不想待在這裡。”
陳恕擰緊了眉,沉聲問道:“不是說好了同我一起回去?誰讓你受委屈了,為何要先走?”
姜貞搖了搖頭,她受些委屈并沒有什麼,但她不想爹被别人議論,她的父親是那般清正的一位好官,她不想留在這裡,聽她們說他會給陳恕帶來麻煩。
“你也認為我是個見異思遷、貪圖權貴的人?”陳恕失落地看着她。
姜貞眼中卷起風暴,她怎會這樣想?她隻是不想給陳恕惹麻煩。
“恕哥哥,不是這樣的,我相信你,但我不想給陳家帶來麻煩。”姜貞抹掉眼淚,繼續收拾包袱。
見了她的動作,陳恕怒不可遏,什麼君子克己複禮,全被他丢在了腦後,他掐住姜貞的胳膊,大聲追問到底,“你相信我?那為什麼還要走!給我惹麻煩,從小到大,你惹的麻煩還不夠多嗎?”
話一出口,他就覺得不對,果然,聽了這話,姜貞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紅腫的大眼睛裡淚水汩汩而下。
陳恕愣了片刻,松開她,低聲道:“貞貞,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姜貞傷心極了,倔強地制止了他的道歉,“你說得對,所以我不想再麻煩你了,陳恕,我要同你退親,回我家去,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言罷,她竟就束好包袱,立刻就要走。
晴天霹靂!
陳恕邁開長腿,攔住姜貞,眼眶也紅透了,沉聲道:“你想都别想,姜貞,除了我身邊,你哪兒也不許去!”
姜貞往左走,他也往左,往右,他也攔着,她恨極,擡眼瞪着他,故作兇狠地道:“你既然嫌我是個麻煩,那還纏着我做什麼!”
陳恕冷哼一聲,“我不嫌你麻煩,是你不好好同我說話,既然如此,我隻有把你關起來,之後帶回揚州成親。”
姜貞目瞪口呆,她從來沒發現陳恕這樣無奈,他一直是端正克制的,這個狀若發狂的人真的是陳恕嗎?
她氣得頭腦昏沉,抓起陳恕的手,狠狠咬在他虎口上。
皮膚被她的兩顆小尖牙咬破,陳恕卻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兀自用警惕的眼神看着她,“你想怎樣發洩都行,總之我不會放你一個人走。”
“無賴!”姜貞口中傳來鐵鏽味,她終究還是不忍心傷害他,松了口,卻狠狠跺了他一腳。
陳恕看出她穩定了點,轉身将門關好,拉過姜貞的手,仔細看她被自己捏紅的手腕。
她皮膚白又細嫩,他用的力氣大,此刻已經紅腫了一圈。
他一碰,姜貞吃痛地縮回手。
“不要你假好心!”姜貞瞪着他。
陳恕知道她跑不了了,機智也恢複了許多,定定看着她,威脅道:“我不好心,若你還要跑,就将你捆起來。”
姜貞被他氣得說不出話,陳恕倒了杯熱茶,送到她手中。
“你同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不說,我也有法子知道。”
姜貞沉默地低下頭,她知道如果同陳恕說了爹的事,以他的性子,一定會幫她查個清楚,可她就是害怕這樣,陳恕一旦去查,如果真有什麼,那他就逃不掉了。
一滴眼淚啪嗒掉在陳恕鞋面上。
陳恕歎息一聲,拉起她的手,将她的緊握成拳的手指一根根輕柔掰開,塞進茶杯。
溫暖填充了手心,也漫進心間。
姜貞擡起濕漉漉的眼看着他。
陳恕恍然看到了小時候爬在樹上,求他救下小黃鹂的小姜貞,緊繃的唇微微上揚。
他伸手摩挲她的臉,仔細擦幹她的淚,“你不說,那我來猜,是不是同姜大人有關的事,讓你害怕牽連我,牽連陳家?”
姜貞一愣,雖然沒點頭,但陳恕已經明白了。
他深深歎息,額頭抵着她,聲音低沉,又似乎帶着委屈,“你怕我被牽連,但是你知道,我害怕什麼嗎?”
“我怕你不要我。”
姜貞的淚水轟然決堤。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她額角,陳恕輕聲呢喃道:“貞貞,别丢下我,我隻有你了。”
太爺爺離開後,她就是這世上唯一的溫暖。
姜貞遲疑着,也将手輕輕搭在他掌心。
*
三月二十二,陳恕和姜貞在盛京買了些禮物,動身返回揚州。
二人吵過一架,對彼此更加珍惜,姜貞沒有再提姜父之事,陳恕卻放在了心上。
與來時的急切和緊張不同,回去的路上更加的惬意。
這一次姜貞也沒有暈船,因為時間充裕,二人在路上看到岸邊有好風景,甚至會下去遊玩半天再啟程,就這樣一路玩耍着,花費了十來天才到達揚州。
離開時還是雨雪霏霏,回來時已是綠柳滿城。
姜貞從前以為父親離世了,自己就是一個沒有家的孩子,但直到站在陳府門前,見到門外翹首以盼的陳家人和姜老太太,她才恍然發覺,其實她早已經有了一個溫暖的家。
“恕哥兒,貞貞,總算是回來了。”二夫人扶着老夫人,笑意盈盈。
老爺手中還拎着兩隻鳥籠,珍珠翡翠和小黃鹂都在籠子裡撲騰,見到陳恕和姜貞,三隻鳥都伸長了脖子,珍珠翡翠一個勁兒的喊着他們的名字。
“你們不在,它們都不想吃飯呢,每天都嘀咕你倆。”老爺笑着埋怨,一打開籠子,珍珠翡翠和小黃鹂撲扇着翅膀,朝二人飛了過來。
姜貞和陳恕先同長輩們見了禮,被衆人簇擁着進了門。
用過午飯,大家聚在福安堂正廳裡,問起陳恕和姜貞這幾個月的經曆。
陳明修對于兒子這次能夠中榜眼感到十分欣慰,一向散漫的他此時也不禁嚴肅了起來,語重心長地對陳恕道:“我兒能有今日,離不開師長的教誨,特别是老太爺和楊先生,明日開了祠堂,你要親自為老太爺上香。楊先生那邊,也聽說了你的好消息,不過我已替你問過,等你婚宴時他再來陳府。”
楊先生在陳恕離開揚州之後,拒絕了陳家的挽留,又去四處遊曆了。
陳恕颔首,“父親說的是,兒子此番回來,除了成婚,也是想親自告訴太爺爺這個好消息。”
提到老太爺,衆人的情緒都有些低沉,老爺長歎了一聲,“老太爺生前最是疼愛你,也對你期望最大,若他見到你今日所成,必會為你高興。”
陳恕見到祖父祖母頭上斑白的頭發,心中也是酸澀,為了不讓老人家傷心,他笑了笑道:“太爺爺若是知道,我和貞貞的事,必然更加欣喜。”
他的目光在姜貞身上溫柔地停留了一瞬。
姜貞羞澀地低下了頭。
屋中衆人見到這一幕,心中想法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