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一臉慈愛的摸着她的頭,笑得親切,“大人不在了,我會替他照顧好貞貞的。”
姜貞從前被姜老大一家苛待,每年都盼着沈德齡的到來,隻要他來了,她就有新衣服穿,有好吃的,還有了過冬的柴火。
那些溫情,竟也是假的嗎?
姜貞擦掉眼淚,目光中竟透露出一道熾熱的火焰,平靜地對陳恕道:“恕哥哥,這事你不要再查了,我有本事套出他的話。”
面對她紅腫的眼,陳恕說不出反對的話。
*
過了端午,天氣逐漸炎熱,沈德齡從都水司衙門走出來,迎面遇見一個剛辦完事回來的同僚。
“沈大人今日走的早啊?”同僚剛從運河碼頭回來,褲腳濕透,一腳一個沾泥帶水的腳印。
沈德齡和善地笑道:“今日不用出去,故而可以早些走。何大人辛苦了,爐子上有我燒的熱水,你可以好好洗一洗。”
同僚感激地朝他拱拱手,快步離開了。
沈德齡轉過臉,笑容還在臉上,但目光已沉寂下來。
他緩慢地走出工部所處的這一條長街,接着走出禦街,湧入了西市的人流。
在一家賣糕點餅子的鋪子面前停下了腳步。
掌櫃的熟練地取了一包壯馍交給沈德齡,笑着道:“這麼多年了,沈大人的口味就沒變過。”
沈德齡笑呵呵地道:“習慣了,家鄉的味道總是惦念。”
付完錢,他又融入了人群,盛京遍地都是官,他一個六品的主事,穿着青色的官袍,無人在意。
回到家中,妻子正在做飯,見他買了壯馍,吩咐他擺到桌上,幾個孫子圍了上來,叽叽喳喳地翻看他的衣裳,抱怨沒有别的新鮮吃食。
入夜時分,在私塾讀書的兩個兒子也回了家,一大家子人坐在油燈下用飯,家中的生計幾乎隻靠他一人,因此飯菜很少有油葷。
飯桌上隻偶爾傳來幾句兒媳訓斥孩子的聲音,沈德齡吃了兩個壯馍,便放下了筷子。
這時,他的妻子忽然道:“老爺,今日有位姜小姐給你留了帖子,我不認識她,帖子給你放書房了。”
沈德齡蓦地一愣,擱在膝上的手忍不住顫抖,“她……她長什麼樣子?”
妻子随意地道:“很是貌美,又年輕,跟仙女兒似的。”
沈德齡沉默半晌,他當了十年的閘官,閘門一開,水流會轟隆一聲沖入幹涸的河道,此刻他的心裡,也破開一個大洞,渾身的血液都撲騰出來,隻剩下一副早就麻木的空洞軀殼。
第二日是個陰雨天,纏綿小雨緩和了近日來的炎熱。
福滿樓的雅間裡,姜貞站在窗邊,垂眸看向樓下,屋檐下,幾頂青灰小轎路過,都沒有在門口停留。
離她約定的時間過了小半個時辰,一個人影才一深一淺地走了過來。
他穿着一身蓑衣,帶着鬥笠,走到門口棚下,才摘下了鬥笠露出面容。
與多年前相比,沈德齡蒼老了許多。
姜貞等了片刻,不多時,外面響起了叩門聲。
開了門,沈德齡站在門外,腳下蜿蜒着一灘水,臉色十分平靜。
“沈叔叔,好久不見。”姜貞朝他微笑。
沈德齡搓了搓手,臉上浮起一抹拘束的笑容,“貞貞,沒想到真的是你。”
二人在屋裡坐定,沈德齡在門口脫下了蓑衣,露出裡面一身泥濘的青色官袍,見姜貞看着他,沈德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住,原想早些來,但衙門裡有事耽誤了。”
他神色自若,一時讓姜貞迷惑了。若真是做了虧心事,怎麼能做到如此鎮定?
沈德齡捧着熱茶,關心地道:“貞貞,你何時來的盛京?聽我内人說有一個姓姜的小姐來找我,沒想到是你。”
話中又驚又喜,實在是找不到一點僞裝的痕迹,仿若他們真是許久未見的親人。
姜貞掩飾住眼底的波瀾,順着接話道:“我去年冬天随夫君來京中參加會試,也是恰好聽說沈叔叔在京裡。”。
沈德齡面露驚訝道:“夫君?貞貞,你何時嫁的人?”。
“今年三月剛成的親,他是揚州人士,是今年的榜眼叫陳恕。”
好似真在向久違重逢的家人介紹夫君一般。
沈德齡遺憾地歎道:“可惜我那時去你家中找你,你祖母說不知你去了何處,若非如此,你成婚我定是要送上一份厚禮的。”
聽了這話,姜貞眼底逐漸清明。
起初她還有幾分僥幸,或許沈叔叔真是不知道她去了揚州,也跟爹的事沒有關系。但沈德齡僞裝的太過,反而露了馬腳。
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将祖母接到了揚州,祖母說過,當初她離開揚州之後,祖母對外隻說她掉下河淹死了,自己再沒有回過原武縣,而是去了鎮上的姑姑家住了幾年。
一滴雨水順着沈德齡的下颌,“啪嗒”一聲滴落在桌上。
姜貞噙了笑道:“沈叔叔,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今日你我能夠重逢也是幸事,我叫了好菜,咱們好叙叙舊。”
沈德齡連忙擺手拒絕,“今日不可,我家中還有事,改日再請你和你夫君一起來我家做客。”。
言罷,他喝了兩口熱茶,便起身要走。
姜貞體貼地道:“既然如此,那過兩日我夫君休沐,再與沈叔叔說話。”
送他到了門口,沈德齡匆忙地穿上蓑衣,剛要邁開腳,便聽見姜貞在後面輕輕的說了一句話。
“沈叔叔,我這幾日忽然想起,爹離世前,曾留下一封書信,說他遺落了一件重要的東西,你知道是什麼嗎?”
沈德齡驟然愣在原地,剛拿起的鬥笠“啪”地摔落在地上。
他背對着姜貞,雖然極力克制,但姜貞仍能看出來他在顫抖。
沈德齡蜷縮在袖中的手緊緊攥成拳,好半晌,才努力壓住自己聲音中的懼怕,故作漫不經心地問道:“是嗎?貞貞知道大概是什麼嗎?”
姜貞聲音極輕,“我記不清了,好像是有關什麼大事的記錄,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沈德齡心中困惑,姜和死後,他前前後後去姜家找了那麼多次,都沒有找到那本賬簿,難道說姜和真的把那東西留給了姜貞?
會不會是姜貞在诓騙他?
沈德齡心裡搖了搖頭,否定了這個念頭。
不會的,姜貞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單純,她看着他時的眼神,還是充滿了信任。
何況,姜和死時她還小,根本就不會知道事情的真相。
沈德齡捏緊的心稍微松懈了一些,故作輕松地誘導道:“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你爹當年離世後,衙門裡少了一本冊子,記錄的不過是些水利之事,雖不是很重要,但畢竟是卷宗,應該收到庫房,如果你能找到,就拿來給我吧,我好還給朝廷。”
果然,慌中生亂,姜貞即便沒有做過官,也知道這話中有許多漏洞,不過她面不改色地答應了,目送沈德齡再次深一腳淺一腳地離去。
掩上門,屏風後藏了許久的男人才徐步走了出來。
姜貞和陳恕對望一眼,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了驚訝。
“先回去。”陳恕怕走漏了風聲,低聲道。
回到陳家,方才的纏綿小雨變成了大雨傾盆,鬥大的雨滴噼裡啪啦砸在瓦上,掩蓋了二人本就細微的話語聲。
姜貞緊張地握着陳恕的手,顫着聲道:“恕哥哥,果真跟他有關系。”。
盡管她早有準備,但沈德齡還是讓她的心裡忍不住沉痛,他實在是僞裝的太好,讓她曾堅信不疑,姜貞更害怕的是,爹當年有沒有意識到,沈德齡是這麼一條披着羊皮的狼?
二人交握的手心一片濡濕,他們都真切地感受到,一張天羅密布的大網,正罩在他們頭頂。
陳恕從窒息的氛圍中清醒過來,低聲分析道:“你使計套出了他的話,但是他應該沒有淨說真話。找的或許真是什麼冊子,但一定不是記的水利之事。你仔細想一想,嶽父當真沒有給你留下過什麼嗎?”
姜貞想了想,搖了搖頭。
爹為官清廉,他們家唯一值錢的就是那座二進的宅子,還是因為爹治水有功,朝廷賜下的。
宅子裡沒有名貴的家具,家裡隻有一個常年照顧她的乳母方媽媽,多餘的下人一個也買不起。
因為原武縣常年發生洪澇,河道崩塌後就會有許多村民無處可去,爹的俸祿,除了必要的家用,其他的全用來救濟災民了。
至于什麼冊子,更是沒有,姜貞記得家裡隻有兩本書,一本千字文,一本三字經,都是爹教他識字用的。
陳恕擰眉,“我雖未見過嶽父,但聽我父親說,他性子極為赤誠剛正,沈德齡如此緊張那本冊子,應是嶽父掌握了什麼人的把柄,既然如此,那冊子顯然十分危險,他那麼疼惜你,想來不會将你置于險境。”
姜貞輕輕點頭,思襯道:“要不我再去試探一下沈德齡?”
“不可。”陳恕搖頭。
“過猶不及,他今日對你掉以輕心,等回過神來,定然要來試探你,我們不要再出手,以免打草驚蛇。”陳恕囑咐道。
姜貞滿眼失落,眼看已經有了線索,卻又斷在了這裡,真是令人不甘心。
“先睡一覺。”陳恕攬住她,低頭安撫地親了親她光潔的額頭,方寸大的床帳裡隻有他們二人,呼吸交纏,外面風吹雨打,隻有這一方小天地能讓人安心。
*
姜貞沒有再主動找過沈德齡,接下來的半月中,倒是收到過一次沈家的帖子,她和陳恕去沈家吃了一次飯,二人泰然自若的樣子,沒有讓沈德林發現任何不對之處。
六月裡天氣酷熱,明熙帝上了年紀,越發忍受不了暑熱,還沒有到入伏,便下令要去行宮避暑。
每到這個時候,朝廷和後宮都會熱鬧起來,臣子和後妃都在争奪伴駕的名額。按照慣例,翰林院也有幾個名額,職責是在行宮裡給明熙帝或是太子講學。
除了本來就在給太子講經的高院士,明熙帝欽點了顔明軒、陳恕和許世清以及兩位侍講随侍。
王首輔的孫子王廷敬沒撈到名額,不過他并不氣惱,翰林院對他來說隻是個閑職,他時常玩忽職守,也沒人敢說什麼。
值得一提的是,這回太後說行宮中有些寂寞,傳了許多京中世家小姐去陪伴她。
其中就有兵部尚書家的二小姐,還有夏雲喜,王三小姐也在名單裡。
因為名單中的人數衆多,表面上看并沒有什麼獨特之處。
但是怪就怪在,往年這個時候,随行的隻有王三小姐一個。
這次出行允許帶家眷,行宮足夠龐大,明熙帝這次隻帶了幾個年輕的妃嫔,完全住的下。
這些日子因為沈德齡的事,姜貞許久都沒有開懷過,陳恕也想借着這次機會,帶她出去散散心。
得知此事,姜貞果然有了些興緻,她來盛京這麼久,陳恕太忙,她也要看顧着鋪子裡的生意,很少出去遊玩,如今終于能暫時放下心事。
至于沈德齡,他們一直在暗中觀察他,就等他按捺不住去找他背後藏着的人。
夜裡二人躺下之後,像兩隻湯匙一般緊緊貼在一起,姜貞剛來了癸水,臉色不好,陳恕給她揉了一晚上小腹。
翌日醒來,他們還是緊抱在一起,若不是屋裡放着冰鑒,早就熱的受不了了。
姜貞先醒,枕着臉偷看陳恕。
陳恕隻有在動情時臉上會露出風情,平時就像高山之雪,疏離清冷,姜貞摸摸他上翹的眼尾,陳恕睜眼,纖長眼睫掃在她指尖。
她有些想念那日他喝醉的樣子了。
行宮不遠,但因為天氣熱,明熙帝決定明日一大早出發,今日便給朝臣放了一天假,讓他們也歇一歇。
難得不用去翰林院,陳恕也破天荒地在床上多躺了一會兒,不過多年來的習慣還是讓他沒辦法學會偷懶,不到辰時,還是起身了。
等姜貞起來,陳恕已經讓墨竹收拾好了二人的行李,正坐在榻上讀書,等着她起來一起用早飯。
“我讓廚房煮了糖水,等會兒你用一點。”陳恕見她出來,示意墨竹把冰鑒挪遠一些。
二人正吃着早飯,紅杏忽然進來,滿臉震驚地道:“姑爺,小姐,太子妃的人選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