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散盡了荷包裡裝的散碎銀兩,加上林昆歧在旁唱白臉威逼,這才撬開為首那名孩子王的口。
待出了巷道,二人俱是面色凝重。
這些乞兒全是北邊來的流民,嘴裡唱的卻是南地傳來的歌謠。
這大逆不道的歌謠既能傳到淄京,那胤朝下轄的各郡縣大概也不會遺漏。
天災扯上人禍,時局恐要生變。
林昆歧還在原地思忖,格桑扭頭就走,他的步子越邁越快,聲音全散在風裡:“林昆歧,你勿要再跟着我,我要入宮。”
“喂,你可記得在陛下面前替我美言幾句!”林昆歧叫格桑甩在身後,扯着嗓子大喊。
這頭格桑回了府叫執戈套上車就急急往宮門口趕。
等入了重重宮門到了宣政殿外,遠遠地就看見趙鳳朝正候在外邊。
他低着頭站得筆直,聽到格桑的腳步聲方才緩緩擡起頭。見到格桑,他面上立時挂上笑,卻不像平日裡那般親熱地撲上來。
“阿兄!”
二人有陣子未見了,趙鳳朝眼睛都快黏在格桑身上了,但整個人仍規規矩矩立在原地沒挪步子,隻是偷偷用氣聲叫他上前來,再挨近點。
這小子一向不拘禮,在趙衍面前更是無法無天,今日怎的這般乖巧。
格桑瞅他兩眼,又上前兩步與他站在一處。
“欽天監的人在裡面,”趙鳳朝指了指殿内,沖他擠眉弄眼,“耶耶好久沒說話了。”
根據趙鳳朝惹禍的經驗,這是怒極了。
趙衍素日裡就喜歡吓唬人,他訓人向來是雷聲大雨點小,罵得越兇越沒事,可但凡不出聲,便不好善了了。
格桑點點頭,同趙鳳朝一塊兒在門外乖乖候着,隻是不由得有些急躁。
殿内模模糊糊傳來監正激動提高的聲音:“陛下,這是瑞雪祥兆啊,天佑我大胤,天佑陛下!”
格桑皺眉,且不說鬼神,這監正每逢年節便要造個祥瑞讨賞,實在是惹人厭。
大雪吃人,眼下流民都上了淄京,竟還在這一派胡言。
還沒等他側耳細聽,趙衍已經沉着嗓子開口了。
“瑞雪,你是瞎了不成?”
重物落地的聲響像在耳邊炸開,而後又傳來瓷器碎裂聲,外頭的格桑和趙鳳朝俱是一震。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各地上報的災情!”
欽天監監正在裡頭吃足了挂落,面色蒼白地往外走,見了門口的太子,又擠出來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進忠弓着腰緩緩走出,奉命将二人往殿内領。
格桑垂着頭跟在趙鳳朝身後,擺在案上那摞奏折全掉在地上,趙衍用慣了的茶盞也碎了一地,隻剩個蓋子孤零零倒在地上,還算完整。
趙衍氣還沒消,面色冰冷,眼睛裡布滿紅血絲。
他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打着桌面,見二人上前方才斂了神色,緩緩擡頭。
趙鳳朝拖長調喊了聲“耶耶”,随後繞過一地狼籍,殷勤地上前替趙衍捏肩捶腿。
經他這一攪和,趙衍的表情倒是稍稍放松,他側頭看向格桑:“硯童今日怎有空進宮?”
格桑定神将今日見聞如實相告。
趙衍面色陡然陰沉下來:“豎子豈敢……”
“邵靖!你立刻去将這些人都搜羅起來,朕要拔了他們的舌頭!”
趙衍氣得胸膛上下起伏,氣息都粗重起來,眼神像淬了毒:“妄議天子,都該死!”
“阿耶息怒,那幾個小的隻是受人教唆,不是有意犯上,不若饒”
趙衍沒耐心聽格桑說完,他環視四周,案上的擺件能扔的都在地上了,隻剩下個硯台,上面還搭着蘸了朱砂的湖筆。
他一時頭痛欲裂,盛怒之下一把抓起盛着墨的硯台,不顧手指被染黑,狠狠将硯台擲下。
硯台擦着格桑的肩膀滾落在地,剩下的墨全灑在格桑衣領,連白皙修長的脖頸也染上了墨痕。
格桑心髒劇烈跳動,他驚愕擡頭,将趙衍狀似瘋魔的面容盡收眼底。
“阿兄!”
趙鳳朝手僵住,沒忍住溢出一聲驚呼。
趙衍發了一通脾氣方才冷靜下來,看見格桑身上一片狼藉,他疲憊地閉上眼睛,一手支着頭努力控制氣息:“硯童你……罷了,都退下吧。”
受了傳召進殿的邵靖仍靜靜跪在下首,趙衍滿臉倦色,面容恍惚,像是剛想起他,又對他擺擺手:“此事就交由麟兒全權負責,你也退下。”
格桑叫趙鳳朝拉着往外走,他眉頭緊皺,心事重重。
趙衍以往雖有雷霆手段,但并不嗜殺,今日一見簡直性情大變。
如今已是冬日,殿内地龍燒得并不熱,但趙衍卻穿得十分單薄,且隐有躁意。種種迹象,倒像是過量服用禁藥五石散後的病症。
還沒等二人走出殿外,鶴嘴銅爐裡突然逸出甜香,隔着金絲帳,格桑隐隐約約看見一道人影緩緩走過。
他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去。
一隻蒼白的手緩緩掀開帳簾,荊冥那張妖異的臉兀地露出。
他身着松松垮垮的松煙色道袍,内裡不着衣物,袒露了大半白皙胸膛。鴉青長發間斜插着蛇形骨簪,眼尾用朱砂勾出三道紅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