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剛回了府,外頭又飄起了雪。
今日除夕,雖已入夜,但朱雀大街上仍舊人頭攢動,熱鬧非常。集市上高挂的燈火穿透細雪,在鋪着層厚雪的青石闆路上暈開朦胧光影。
謝茂星三兩下拂去身上積的雪,興沖沖在侍從帶領下往裡走:“阿桑,出來玩呀!”
路過庭院時,他随手團起一個雪球,向站在廊下的格桑擲去。
遊廊檐下挂着的空鳥籠叫他砸得晃了三晃,望着不遠處的梅樹發呆的格桑回過神看向謝茂星。
格桑自正經習武後,就不怎麼畏寒,冬日裡也穿得比旁人少,看上去身形挺拔高挑,隻是靜靜站在那,便惹眼得緊。
他睫毛上凝着的不成形的小雪花倏然掉落,仰起的美人骨上印着黛眉朗目,唇色又鮮紅得像吸光了這場大雪裡所有濃豔的色彩,如山中精怪,瑩潤的面容都要融于天地間。
謝茂星叫格桑晃了眼,怪叫一聲,酸道:“嚯,這是哪家的天仙下凡了?早知道我不來叫你了,有你在小娘子的心都得偏到天邊去,好沒意思。”
謝茂星臨出門時被他阿娘盯着,裡三層外三層捂得嚴實極了,脖子上還纏着一圈絨絨的毛領,下巴都被擋了一半,與格桑一比,更顯臃腫。
他雙手叉腰笑道:“快随我來,西市的胡姬酒肆今夜不閉館,引鶴說能瞧見昆侖奴吐火表演呢!”
格桑叫謝茂星硬拉着出了府,其餘幾人都已在門前等着了。
周策勳正仰着頭看雪,聽見二人腳步聲才回了頭,他背着手踱了兩步,抱怨道:“怎的這麼慢,快些快些,一會趕不上表演了。”
“邵岩怎的還沒來?早跟他說好了。”林引鶴往嘴裡塞了顆蜜餞,“又遲到,真不讓人省心。”
“許是被邵将軍拘在家裡了,不打緊,一會順道去他府上瞧瞧。”
謝茂星原本與格桑并排站着,忽地叫雙手抱胸站在一邊的宋妙理硬擠開了。
他朝宋妙理投去了控訴的目光,卻被無視了個徹底,隻好幹咳兩聲,繞到前邊,把林引鶴和周策勳一邊一個的攬着,走到最前頭引路了。
幾人來時的腳印已叫新雪覆蓋了,他們又迎着夾雪的朔風,踩着萬家燈火的倒影往市集裡走。
沿路不斷有孩童提着鯉魚燈跑過,絹紗糊的魚腹上還畫着吉祥紋。林引鶴瞧着有趣,也買了一對提在手裡。
路過别家門前時,正遇上這家主君在燃爆竿,噼裡啪啦的聲響驚着了挨得近的周策勳,吓得他捂着耳朵走得飛快,叫謝茂星逮着了好一頓嘲笑。
不知哪來的紅紙碎屑被風卷着送進格桑懷裡,還有一片擦着衣領落在鎖骨上,叫宋妙理看見了湊近挑了出來。
宋妙理冰涼的手指慢條斯理地撫過格桑的脖頸,他與格桑肩并着肩,慢悠悠賀道:“傳福納祥,喜從天降。”
格桑叫他的手凍得抖了抖,忙躲遠了些:“妙理,你手好涼。”
宋妙理像沒聽見似的,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整個人靠得更近了些。
一行人與聲勢浩大的驅傩隊伍相向而行,最後停在邵府門前。
幾人等了許久才有一個門仆應門,門仆喪着臉小心地将門拉開一道小縫,窺看來人。
“你家小郎君呢?”謝茂星疑惑地探身向前。
門仆抖着嗓子哆哆嗦嗦拼湊出來一句話:“我家主君他們,他們都叫押走下獄了。”
“你說什麼?”
謝茂星愣在原地,手也僵住了。
林引鶴的鯉魚燈兀地掉落在地上,他和周策勳對視一眼,眼裡俱是驚懼。
格桑心下一跳,他上前一步抵着門,低聲問道:“可有說明緣故?”
門仆用力搖頭,一臉茫然。
正說着,遠處巷口突然傳來金鐵交鳴聲,一隊神策軍撕開雪幕,快速行至邵府門前。
為首的虞候掏出腰牌徑直推開大門道:“奉旨查抄。”
仆從叫他吓得呆愣了一瞬,而後軟着腿一屁股坐在地上。
格桑握了握拳,仍立在門前沒有讓開。
虞侯對着攔在身前的格桑抱拳行禮:“郡王殿下,還請行個方便。”
“是何罪名?”格桑定定追問,“你隻管說,阿耶那裡自有我頂着。”
虞候沉默一瞬,擡眼與格桑對視,他按住刀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咬緊牙根擠出來的一段話,激起一片驚濤駭浪。
“邵甯通敵叛國,不戰而降,将丹陽郡拱手相讓。”
“羯胡軍隊一路南下,已迫淄京。”
林引鶴驚得釀跄後退幾步,将地上的鯉魚燈踩得稀爛。
邊上的謝茂星扶着門喃喃自語:“放屁,怎麼可能,甯哥哥最是忠正,怎會……”
格桑的指節扣在門環上,青銅冷意滲入骨髓。
神策軍已入了府中,冷着臉開始抄府,府内一應物品一片狼藉。外頭的雪越下越急,幾人叫雪淋了滿頭,俱是渾渾噩噩。
格桑被雪花迷了眼,恍惚間,沿着小巷延伸出去的遠方竟成了戰場,白雪紅血,屍橫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