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芮嘉說着,接過醫生從窗口遞來的藥袋。
裡面的藥裝的滿滿當當的,提着卻沒什麼重量。
“最近控糖還好嗎?”遞藥的醫生隔着玻璃窗沖他彎了彎眼,随口問道。
芮嘉低頭看着剛拿到的糖化血糖單,嘴角随即勉強扯出一抹笑,“還行。”
“那就行,控糖這事兒真不能急,得慢慢來,”對方說着,偏頭往他身後瞄了一眼,“記得按時來拿藥哈。”
芮嘉知道後面來了人,于是很識趣地把單子一同塞進袋子,“那我就先走了。”
“路上慢點。”臨别前,對方叮囑他一句,便又忙碌着給下一個去拿藥。
藥房大廳裡每天來往的人絡繹不絕,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在滿是藥味兒的空氣中,總是莫名地惹來一陣煩躁。
芮嘉低着頭,一隻手掩着鼻子,小心翼翼地避讓着來來往往的人,加快了腳步。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一陣涼風恰好鑽過門簾縫,迎面撲上來,芮嘉閉了閉眼,不久前因為低血糖而導緻的頭暈還拖沓着,沒有完全消去。
恰巧此時,背後喧嚷的聲音中他突然聽到有人問了一句,“是在三樓嗎?”
聞言,他渾身一頓,很快睜開了眼,滿是疲憊的眸底多了一絲驚恐。
這個聲音……
反應了好幾秒,他才回過神,小心翼翼地轉過頭。
隻見眼前依然是人來人往,跟剛才經過的時候并沒什麼不同。
“想什麼呢?”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覺得自己大概是又得了神經病。
說成是失心瘋也不錯。
怎麼可能這麼巧……
想着,他低頭看到手腕上的那串十八籽,心頭又泛起一陣苦澀。
以他現在這幅樣子,估計見了,也認不出來吧?
當下北京陽春四月,正值冷暖鋒頻繁交彙時段,雖然總體上暖鋒多占優勢,但也難免有那麼幾天被冷鋒鑽了空,于是春寒料峭,風也橫沖直撞,逼的人又不得不哆哆嗦嗦地又套上了薄棉服。
出了門,芮嘉低了低頭稍微避着點風,他的臉上本來就沒多少血色,這麼一吹,面色愈加泛白,唯有被凍的鼻尖微微泛了些紅,透着一點活的氣色。
天上太陽煌煌地懸在半空,卻泛着冷白,與他一樣漸漸隐沒在白茫茫的寒風裡。
這是他得一型糖尿病的第四年,也是他跟那個人分手的第四年。
時間總是溜得很快,像是荷葉上驟然滑落的水珠,沒了就沒了,什麼痕迹也沒留下……
從醫院出來,薄暮未昏,還是試探性的夜色。
而回到家的時候,卻已經是妥妥帖帖的黑夜了。
芮嘉像往常一樣,将長效胰島素放進冰箱後,整個人栽到了床上,可依然沒有任何解脫放松的快感。
腦子亂得很,心也重重的,像被一隻手緊緊地攥着,每一下的跳動都異常的艱難。
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又開始浮現那個人的樣子,那個人的聲音。
從相遇到分開,所有的一切都從完整的線上脫落,變成了一個又一個形狀不一的碎片,混雜在錯亂的時間裡一下一下地敲着芮嘉的腦袋。
直到手機鈴聲突然響起,芮嘉才短暫的從回憶裡抽離出來,他仍把臉埋在床上,來回摸索半天才終于抓到手機。
“嘉嘉,回家了嗎?剛才張姨打電話說,她走的時候你還沒回來,是有什麼事兒嗎?”
是他的媽媽。
來北京上大學的第一年,他的爸爸和媽媽就給他在學校附近買了一套房子,他們說是這樣方便,不用費心處理宿舍矛盾。
他們不說,可是他自己知道,實際上隻不過是怕他因為糖尿病被别人說閑話,所以才給他找了這樣一個可以随時躲躲藏藏的殼子。
為了怕他自己一個人出現意外,他們又專門給他找了張姨,給他安排日常飲食,順便照看他。
“嗯,”芮嘉稍稍側了側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有氣無力,“今天去醫院拿了藥。”
“這樣啊,”他媽媽終于是松了一口氣,“以後不能早點回來一定要跟張姨說,好嗎?”
芮嘉:“嗯,今天不小心忘了,以後我會記得的。”
“明天忙嗎?”媽媽又問。
芮嘉翻了個身,天花闆上的吊燈正發着幽幽的暖黃色光,“還行,明天學院裡臨時有個活動。”
“記得照顧好自己,血糖多看着點。”
“嗯。”
媽媽後面又說了什麼,他沒太聽,隻是随口應着,直到聽到最後一句。
“爸爸媽媽這邊的工作,今年就能收尾,以後……”媽媽說着,語氣中卻突然有了些許猶豫,“我們就能一直陪在你身邊了,沅沅這幾天也一直嚷着想見你。”
他的爸媽從事漢語國際教育工作,這十幾年幾乎一直在非洲那邊的孔子學院任職,除了過年的時候偶爾回來幾次,其他時間總是見不到人。
芮嘉上高三的那一年,他們給他添了一個小弟弟。
好多人說,他的弟弟比他幸運地多,自出生就留在爸媽身邊,而且等到上學的時候,也不會像他一樣被送到舅媽家過寄人籬下的生活。
可是他自己卻從來不這樣覺得,反而常常覺得他才算是更幸運的那個人。
因為他從爸媽那裡所缺失的愛,有人曾一一彌補給他。
“嗯,我知道了,媽媽,”芮嘉揉了揉發酸的眼睛,回過神,“我會好好照顧好自己的,你們在那邊也要好好的。”
挂了電話,還沒多久,手機上的動态血糖就又開始震動着發提醒,像是一個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