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欄内鋪設的地燈亮開,吊于上空的幾組燈光投注到戲台中央,看客的目光便随之遷轉。
花榻上不知何時卧着一個人。粉衫花衣,滿頭珠钗,一隻手墊在花枕上輕輕支着頭,另一隻手靜靜放在身側,嬌柔慵懶,似是睡着了。
嘈雜聲退潮一般隐去,整個廳堂漸漸安靜下來。
“少帥!”包廂外忽然傳來程副官的聲音。
索靖山看向眼屏風上的影子:“什麼事?”
答話的是胡老闆,跑的太急,嘴上還喘着氣:“少帥,戲出了點兒差錯……”
“進來說。”
胡老闆得了令,快步繞過屏風,圓胖臉上堆着一絲焦灼:“少帥,餘老闆被人嗆行,一大票戲迷正在堂口鬧着,非叫停了今晚的戲…… ”
索靖山挑眉,視線投向戲台:“台上的不是餘青雁?”
胡老闆懊惱道:“他就是嗆行那個,叫言麟之!原是春沁班的老生,不知犯了什麼錯兒被趕出來!東黎班稀罕他一把水磨嗓,想着招進來給餘老闆搭戲……”
正說着,兩聲鼓闆落定,花榻上的美人微微一動,便伴着樂音慢聲開口:“夢回初,春透了……”慵懶腔調纏着淙淙琴音,像水珠子摩挲耳朵,柔柔潤潤。
“他平常倒也規矩,今兒不知怎的,突然就搶了餘老闆的行頭。”胡老闆繼續說,“這還不算,他還改戲 !單把《春睡》這一出拎到起頭,又惹惱了那幫捧戲本的爺,人直接就報了警!”說到後面,胡老闆完全是在訴苦,苦不堪言。
“少帥,動靜還沒鬧到前頭來,您瞧這、該如何是好啊?”
據說面前這尊閻王頭一回聽戲,頭一回就在他的雅沛園觸黴頭。他想死的心都有。胡老闆卷住袖口揩了揩臉,一邊偷偷打量面前人的神色。
索靖山聽胡老闆說完,望着台上那人不做聲。
美人已從花榻移下,由侍女虛虛扶着,蓮步微搖,腰肢婀娜,把昨夜侍寝後的雲嬌雨怯演得淋漓盡緻。但見他低眉垂首,朱唇噙笑,眼波裡的潋滟風情,忽而顫悠悠地,往二樓抛來。
索靖山的目光閃了閃,隻覺有趣。
“孟小姐,你覺得台上那人唱的如何? ”
孟燦雲雖看的投入,一雙耳朵卻沒閑着。
剛才他們的對話她都聽見了,大概清楚,今晚索靖山本來要聽餘青雁的戲,卻不料被一個叫言麟之的戲子冒名頂替。
她拿不準索靖山是要她評戲,還是在問她言麟之和餘青雁誰唱的更好。
于戲曲,她是門外漢,隻覺得言麟之把楊貴妃演活了,十之八九的像。
但她不懂評戲的說辭,說不出具體好在哪裡。她也沒有聽過餘青雁,倘若餘青雁是十分之十,言麟之的十分之九也算不得是好了。
簡單說“好”或“不好”都會露餡。
隻能裝糊塗,當作他在羞辱她,逼她承認自己技不如人。
孟燦雲沉吟半晌,緩緩答道:“我可能學一輩子,也學不來他那樣 。” 她琢磨着,話中帶了幾分豔羨和失意,又像受了委屈,再多說一句就要流眼淚。
索靖山聽出她的避重就輕,笑了笑:“想不到,孟小姐是一個謙虛的人。”
孟燦雲垂下眼睛:“他确實比我唱的好。”
“我不認同。”索靖山悠悠看她一眼,意味深長,“台上的戲是明目張膽做給人看,台下的戲,才是虛虛實實,考驗一個人的真功夫。”他似乎看穿一切。
孟燦雲心中一凜,緊緊抿住嘴唇。
索靖山對胡老闆道:“叫餘青雁來。”
“那台下這個……”
“讓他唱着。誰敢鬧事,抓過來見我。”
胡老闆如得大赦,一掃先前愁容,百感交集地拱手退下了。
台上的戲還在繼續。美人水袖微搖,手腕繞花般輕揚慢送,眉目間風情萬種,不盡的柔媚嬌俏。正唱道:“貼了翠钿,注了紅脂,着意兒再描雙蛾……”
餘青雁 很快被帶過來。
包廂門口才有動靜,一股馥郁馨香先繞過屏風探進來。
“少帥,人帶到了。”胡老闆欠身讓開,身後是一個穿月白長衫的少年。
少年梳着光亮的大背頭,大眼睛些微往上挑,很有幾分靈氣。
索靖山問:“你就是餘青雁?”
少年點點頭,不敢直視索靖山,隻拿眼角觑他,好奇中帶着羞怯。
索靖山朝程副官使了個眼色,一本經卷落在桌上。
“瞧瞧看,認不認得。”
少年轉眼瞟了一下,木然搖頭:“不認得,從未見過的。”
索靖山皺眉:“拿起來,仔細看。”
少年依言端了經卷,翹起小指頭,撚住頁腳,一頁一頁慢翻着,動作裡都是韻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