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他親眼目睹了軍政府對鳴沙窟的所作所為:不顧舊窟的承受能力肆意開鑿新窟;或者為了一個好位置,将原有的舊窟搗毀重建。大量精美的壁畫和泥塑被損毀,簡單粗暴的施工方法,打破了他對軍政府的最後一絲幻想。
“教育廳尚能看見鳴沙窟的文藝價值,而軍政府,完全将鳴沙窟當作死物踐踏。”
他深刻認識到,自己畫筆的速度遠遠趕不上軍政府的破壞速度,要想最大限度保全更多文物,不能單靠他一個人的力量。
“流落在外的經卷讓我惋惜,但它們若能得到更完整的保護,我甯願它們被賣掉。”
說到最後,邱良緊握拳頭,眼裡是勃然怒意。
孟燦雲得知他這樣一番心理活動,深感世道艱難。
因文物外流,後世的人們痛罵、埋怨、悔恨。可誰能體諒此時此地,文物保護者的無力感呢?
孟燦雲問:“所以您還是支持将經卷交給教育廳?”
邱良露出一絲無奈,“如果可以選擇,我更希望把經卷交給文藝保護促進會。”
文藝保護促進會的成員都是熱愛文物的有識之士,他們熱心文物保護事業,深谙文物保護專業知識,能夠對文物進行妥善和科學的保管。最重要的,他們絕對不會盜賣經卷讓它們流落海外。
孟燦雲記起邱良說的教育廳有“内鬼”,忍不住問:“現在政府明令禁止買賣經卷。教育廳的人這樣監守自盜,如果被人告發,判的罪肯定比普通人重,他們就不怕嗎?”
邱良恨道:“那些貪财與洋買辦相熟,盜賣的經卷直接流向海外,很難搜集他們銷贓的證據。而且北方政府也有他們的同夥,他們有恃無恐。”
“軍政府知道其中内幕嗎?”孟燦雲的腦海浮現出索靖山得知有人售賣經卷時的陰沉臉色,“他們會不會阻止教育廳這種不誠的作為?”
邱良搖頭:“軍政府隻顧自己的利益。他們已經拿了金津鐵路修築款,是不會插手教育廳對經卷的後續處置的。”
孟燦雲想了想,說:“我聽說,軍政府還沒有收到錢。 ”
邱良有些疑惑:“這倒稀奇,修路的材料和工人前日已抵達相關路段。如果沒有錢 ,軍政府不可能調配這些人力和物力。”他似乎才反應過來,“你剛才那樣提問,難道剩餘的經卷還在軍政府手裡?”
孟燦雲記起田方水私藏經卷的初衷。
[道祖告誡貧道,經典所在,即為有佛。鳴沙窟不能交出全部經典哩!]
對一個忠實的教徒而言,信仰比生命更重要。田方水私藏經卷如此機密,最開始連索靖山都瞞住了,為什麼卻會被教育廳的人知曉?
“邱先生,教育廳是怎麼判定那本流通的經卷是軍政府的私藏?” 她意識到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問題,“目前擁有經卷的應該不止軍政府吧?”
邱良諷刺地笑了一下:“你還沒有看明白嗎?這其實是教育廳的詭計,他們故意抛出一個誘餌,是想詐出軍政府的底細。”
“你是說教育廳賊喊捉賊?”
“是的。教育廳擅長制造輿論,他們不是第一次這樣幹了。”
孟燦雲靈光一現,似乎找到與索靖山達成下一筆交易的契機。
“邱先生,您可以教我畫畫嗎?不僅僅是填色。”
“你想學畫?”
“對,我想成為一名壁畫師。”
邱良吃驚地看着她。
他對她了解不多,隻知道她是住在上清宮的工匠,像是窮苦人家出身。不過接觸一段日子,他發現她的學習能力很強,言談舉止與其他工匠不同。他很少與不熟的人讨論鳴沙窟,與她卻總是滔滔不絕。聽到她想當壁畫師的決定,他很意外,也很欣喜。
“當然可以,隻要你願意學。”
孟燦雲開心地笑了:“謝謝邱先生。”她無意間觸碰到口袋,又有些不好意思,“不過我現在手上沒有錢,學費可能要晚些再付給您。”
邱良也笑道:“沒有關系。隻要你熱愛藝術,熱愛繪畫,我願意免費教你。”
“謝謝。”
兩人又交談半晌,邱良看看時間,準備告辭。
孟燦雲挽留他,“留下來一起吃午飯吧?”臨近飯點,她想到督軍府豐盛的飯菜可以招待這位善良質樸的同事。
邱良恢複不擅社交的惶恐,連連擺手:“多謝邀請,但是佛窟還有很多工作……”
孟燦雲笑了笑,沒有繼續挽留。
邱良離開不久,三清宮大門外傳來一陣刺耳的鳴笛聲。
孟燦雲以為督軍府的人來送飯了,放下報紙準備去迎接。
大門内突然閃進一道鵝黃身影。
“孟燦雲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