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窟的寶物,從發現伊始就無可避免外流的命運。如果說普納、小吉三郎的竊取是招搖過市,散落民間的藏品則如泥牛入海,涓涓細流一般從未停止。
單說五年前運往北方國館的那一批經卷,從沙城到北都,一路上不停地遭到偷搶。
而搶盜這些經卷的人,不僅有當地官員、富豪鄉紳這樣的上層人士,軍人、信徒、普通百姓也都有參與其中。
雖然最後官方統計在這一路遺失的經卷約有上千冊,但實際失竊的數量恐怕比公布的數目更大。民間散逸的藏品究竟有多少,至今成謎。
所以追索民間散品的難度也是最大的。
這次各大報館對最後一批經卷的歸屬問題大肆宣傳而掀起的藏品讨論熱潮,既吸引了不少對經卷感興趣的求購者,又刺激了民間流散經卷的黑市交易,尋經線索魚漂似地浮出水面。
私藏家陳巨仁,便是這些線索裡最引人注目的大魚。
午宴開始之前,陳巨仁先作了一篇冗長的開場白,将自己這些年來收藏的經卷向二十幾桌貴客大加介紹。
佛道絹畫、經濟文書、天文曆法、樂譜舞譜……各種類别的藏品,達2000餘件之多。
“陳某可以毫不客氣地說,那些洞裡出來的寶貝,除去國際上出名的幾大宗,剩餘的基本上都住在了我藏寶樓。”陳巨仁讓人拿出幾件珍品,挨個送到貴客桌前欣賞,“包括督軍府押的那一批,都未必有我這幾件值錢。”
“不過,諸位朋友不必擔憂,陳某文人雅志,待人心誠,不會學莽匪胡亂報價,今日在座若有看中的,價格一定公道!”
原來陳氏今天的經卷展覽,炫耀隻是一個方面,趁經卷熱潮學督軍府做買賣,才是他真正的意圖。
孟燦雲看着一張半人高尺幅的《藥師經變》絹畫,被一個留着長辮子的老爺愛不釋手地撫摸,不由慢慢握緊拳頭。
“随我去裡間坐,替你引薦幾位貴人。”言麟之不知何時站到她身後,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貴人?孟燦雲皺眉:“你知道的,我今天隻是來看看。等有認識的必要,我會請你幫忙。”
“如果你真想達成願望,裡間的人物你都繞不過去。”言麟之笑笑,“提前認識不會顯得刻意,也容易赢得信任。”
孟燦雲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既入虎穴,遲早要跟各個山頭的老虎打照面。宜早不宜晚。
她看向那幾件被擡着移動展覽的藏品,憂心忡忡道:“能幫我記着它們最後的買主嗎?”
言麟之順着看過去,微笑點頭:“我會替你留意。”
*
兩人穿過宴客廳,沿着後花園的走廊往前走。
孟燦雲問:“裡面的人都是什麼身份?”
言麟之偏頭看她一眼:“我瞧你有幾分緊張。”
孟燦雲直言不諱:“感覺陳老爺的賓客都不像正道,我怕不小心得罪人。”
言麟之笑道:“若論不正道,督軍府的那位才算個中之最。你連他都不怕,更不用怕其他人。”
聽見他提索靖山,孟燦雲抿抿嘴,下意識反駁:“誰說我不怕他?”
“哦?你怕少帥?”言麟之眼睛一亮,像是來了興緻,“我聽聞,他對你回護的緊,對外也不避諱。隻以為你們……”他忽然頓了頓,立即又換了一種語氣,“怎麼,你還怕他?”
不知怎的,孟燦雲察覺言麟之似乎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她好奇地看向他,四目相對,恰好撞上他深情的凝視。心裡咯噔一跳,她匆匆撤回視線,不自主加快步伐。
看見她略顯窘迫的背影,言麟之笑意更深。
“并非我吝言。裡頭各個人精,事先給你交底,唯恐你的反應惹疑。凡事有我在,你正常應酬即可。”
今日陳府最尊貴的嘉賓都聚在鶴玉苑。賭坊老闆、煙館掌櫃、舊官員、土将軍,幾乎都是□□閻羅。
“……潘太爺是紅英堂的大當家……南興街最掙錢的要數王老闆……王隊長曾經在警察署當差……王将軍的槍法百發百中……”
在言麟之的介紹下,孟燦雲将這些人一一記在心中。
巧的是,裡面有兩個“熟人”:紅雲樓的老闆王齊,以及他的堂弟王立志。在言麟之說到王立志曾在警察署供職的時候,孟燦雲猛然記起,此人正是流氓警察的上司,在報紙上登載被革職的差遣隊長。
紅雲樓的印象記憶猶新,王氏兄弟欺侮陳泰予的場景曆曆在目。孟燦雲想到陳泰予因他們而染上煙瘾,不覺心頭一痛,下意識握緊拳頭。
“你不是嚴錄表妹嗎?”王立志也認出孟燦雲,擠着眉毛打量她“喂!你表哥還欠老子兩張地契,什麼時候給啊?”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孟燦雲投過來。
孟燦雲領教過王氏兄弟的刻薄惡毒,隻是沒想到在這種環境下,王立志張嘴就是要債,一時反應不上來。
“王隊長慢言。做生意不都是你欠我,我欠你的麼。錢貨現結那是街邊攤的小生意,能欠能拖的才是大買賣。既做大買賣,讓人多欠兩天又何妨?彰顯的是您的體面。”言麟之替她打圓場。
王立志卻不給面子:“言老闆,欠的不是你的債,你說起來倒涼快!兩張地皮,你知道值多少嗎?”
“我自然沒有各位老闆會算賬。隻覺得不管值多少,今天這場合不适宜談傷和氣的事。”
“債主要債天經地義,還分什麼場合!”王立志不耐煩吼了一句,指着孟燦雲,“嚴錄是個什麼貨色,老子還不知道?要是他敢賴賬,老子讓他吃不了兜着走!”
孟燦雲被他聒噪的指罵震得心裡發慌,身體甚至在微微顫抖。
言麟之雖然還笑着,眼底卻陰沉幾分:“王隊長這話說得冤枉。嚴會長是生意人,自是深谙誠信第一的道理。他一介會長身份,做事肯定尋求穩妥,地皮轉讓流程煩瑣,在手續上耽誤也未可知……這樣,回頭我管個閑事,替王隊長問問。”說着,他轉頭看向一旁喝茶的王齊,“王老闆您看?”
話說到這份上,有點眼色的都會騎驢下坡。然而王氏兄弟狂妄傲慢。王立志冷哼一聲,繼續罵罵咧咧,不讓口舌;王齊則隻顧喝茶,壓根不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