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元因搖了搖頭,平靜道:“我不會再回去了。”
沈積安轉頭,見她沐在月光之下,淡淡的哀愁籠在容色姝麗的臉上,像在白雪中潑了點墨,那是一種認命的坦然。
半年不見,她變了許多——勇氣、野心、棱角、熱情……諸如此類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詞彙統統消失,她的心被熨得平整和順。
隻有内心煎熬過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疲态。
而從領教到她不告而别的那一刻起,沈積安頭一次學會了看臉色行事。“這裡雖然也很好,但對你來說,未免太浪費了。”
“謝謝您的肯定。”葉元因語調平靜,客觀道:“我媽媽年紀大了,自從去年國慶突然暈倒後,身體一直不怎麼好。我留下,還能照顧照顧她。何況,安城實在是太大了……”
她的話并沒有說完,但沈積安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不喜強求,自然也不會再勸。
葉元因道歉,“我突然就離開,但願沒給你造成太大麻煩。”
沈積安搖頭,在生命面前,什麼都是小事。
隻聽她又問:“你是有生意要談,所以才過來的嗎?”
“嗯,有個關于AI療愈的項目啟動了,”上位者有坦蕩的底氣,根本就無需隐瞞來意。“更重要的,是為了來看看你。畢竟,你現在還是我太太。”
手上的碟子打了個滑,落下去,發出清脆的撞擊。
葉元因想不明白,他本來就不滿意這樁婚事,既然自己主動提了,為什麼不趁機簽完字分開算了。
但想不通也無所謂了,前塵往事過眼煙雲,在安城經曆過的這六年像做了一場黃粱大夢,醒了也就散了。
因為他和善的一點真心,葉元因斂眸,情緒溫和甯靜:“一會你把襯衫脫下來,我幫你洗一下。”
*
第二日是個響晴的好天氣。沈積安是被山間的鳥叫聲吵醒的。那時天光大亮,他看了眼手機,已經七點多了。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這兩句詩在他腦海中回旋不滅,山間自有野趣,難怪五柳先生歸隐田園,不同流俗。
他起身,轉頭看見房間裡堆得滿滿當當的書,陽光下一照,古樸甯靜,心中便生出許多好感。
下樓時,襯衫已經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一張竹椅上,上面的污漬洗得很幹淨。沈積安拿起來,一股潔淨好聞的香氣湧進鼻端,就像她第一次送來緻謝的禮物那般天然。
他把衣服穿好,推開門卻聽見院子裡的争吵聲。
“我告訴你啊,有山,你别犯渾!什麼大不了的事,你還給我抄家夥,你想造反嗎?”
一個四五十歲幹部模樣的人跟一名皮膚黝黑的青年對峙着,青年氣勢洶洶的左手持棍,右手拿繩,橫眉立眼的甩開了幹部阻擋他的手。
“龍伯,你别攔我,我今天跟他們家沒完!”
葉元因撲過來,擋在門闆前面,秀眉微擰,氣道:“你講不講道理?”
“你少來多管閑事!”
鄉下人手粗,勁又大,葉元因被他一搡,腳下沒站穩差點摔倒。一雙有力的手扶在她腰間,她驚魂未定的回頭,恰恰對上沈積安的眼睛。
“沒事吧?”
待她站穩後,那雙手便離開了。
被他觸碰過的地方,仿佛着了火一般攪得她心煩意亂。
九陶村黨支部書記龍岩見了沈積安也顧不上鬧事的鄭有山了,趕忙伸出手去握他的。“真是對不住了沈總,昨晚鎮上臨時有工作安排,我淩晨才趕回來。鄉下條件有限,您住的還習慣嗎?”
沈積安握住了龍書記伸過來的手,矜貴的笑着,誠懇道:“我很久都沒有這麼安穩的睡過一覺了。”
趁着兩人寒暄,鄭有山從龍嬸家溜了出來。
鄭有山是村主任鄭寶書的兒子。
春節剛過尚未出正月,他在安城的菜攤還沒開業,便在老家裡多懶了幾天。
起早貪黑的在城裡奮鬥了十年,年根前他終于斥巨資買了輛比亞迪電動汽車。開回來就讓村裡的人長了眼,家裡的親戚來串門,他開着車送完這個送那個,親戚們一口一個“有山可出息了”“在安城混得挺好啊”的吹噓聲中,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可就在他準備回城的時候,竟發現自己的車被王家的牛給頂了,嶄新嶄新的汽車,還沒過來新鮮勁兒呢,車前蓋上就被戳了兩個很深的印。
要是别人家也就算了,多賠點修車錢他自認倒黴,可這老王家窮的是叮當響,一個半盲的老奶奶,帶着兩個十來歲的孫子孫女,哪有錢賠?
鄭有山心裡這股邪火啊,憋得他直要吐血。他舉着棍子,拿着繩子就要去老王家綁牛,雖然他們賠不起車,但好歹把這畜生賣到城裡還能掙幾個錢吧。
王丫丫和弟弟王枝枝被他來勢洶洶的樣子給吓壞了。
尤其是弟弟枝枝,性格古怪不喜歡跟同齡的男孩子們一起玩,反而更願意跟家裡的牛講悄悄話。現在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夥伴就要被鄭有山牽走,情急之下抱住了牛的脖子死活不肯撒手。
鄭有山才不管那麼多,他把繩子捆好了圈,套了好幾次都沒捆住牛頭,卻反過來被它撞了幾下。鄭有山急了,抄起棍子就要往牛身上掄。
吓得王奶奶雙手交扣着給他求饒,灰白的眼珠找不到焦距。“他鄭叔,你别動怒,可看顧着孩子。千萬别傷着他了,老太婆求你了!”
葉元因進門,正看到這揪心一幕,她不管不顧的沖過去一把推開鄭有山把孩子抱了起來,王丫丫跑過來,伸手牽住了她的衣角。
“阿姐。”
葉元因把王枝枝放到安全的地方,低下頭柔聲安慰丫丫。“别害怕。”
村支書龍岩大喝了一聲,怒道:“有山,你趕緊把棍子扔了,要真把孩子傷了,遠親近鄰的,你以後還有臉回來?你爸在村裡還幹得下去嗎!”
鄭有山多少還是給書記留了點面子,他扔掉棍子,氣惱的說:“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那你們說,我的新車怎麼辦?這才剛買了一個月還沒到呢!”
沉默了很久的沈積安蓦地開口,寒肅的聲音吐出來,聽着卻波瀾不驚。
“給你十萬修車,夠不夠?”
所有人都震驚的看向他,山裡人大都對錢敏感,有些人,窮其一生都掙不了十萬塊。别說修車,買輛車都夠了。
鄭有山不相信,這等好事還能落到自己頭上?
沈積安從大衣内側的口袋裡拿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上面印着馬秘書的電話。
他惜字如金的說:“跟他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