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去,葉元因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明天就要舉辦祭典,她怕龍嬸要休息,特意選在早一點的時間打過去。
母親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熨帖,隻是因為疲累,她的話并不多。“天氣漸漸熱起來了,你皮膚敏感,記得備一點痱子粉。”
連這些小事,她都要操心。
“好。”
“阿因,我聽着你聲音沒力氣。是不是不開心?”
葉元因強打起精神說沒有。來到安城之後,被否定、被誤解、被打壓,已經成為生活的常态。如果隻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或許一切都不是問題,她已經屬于令九陶村衆人羨慕的對象了。可誰知會陰差陽錯,她竟一腳邁進了沈積安的世界。
在他生活着的,這個過于龐大複雜的浮華世界裡,貧窮令她看起來格格不入。
“我隻是……有點累。”
媽媽微微歎了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地獄,她也因為疲勞而無心他顧。但母親就是母親,在聽到孩子的難處時,總是下意識,第一時間就要撫平。“生活可不就是這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不會總是累下去的。”
大概是話題太沉重,母親竭盡所能要将她從這種消沉的情緒中托起,于是她振奮語氣,語調輕快地問:“平安符你們收到了嗎?”
最近沈家發生的事情,每一件都是大事。兩相比較,母親的心意,看起來如此微不足道。葉元因忙着求生和撫平自己的情緒都來不及,哪還有空會去關注一個平凡、便宜、劣質,連會不會生效都不能保證的破香囊。
“最近一直住在老宅,那邊一直沒回去過。回去我會看。”
“哦。”母親并未感覺到被怠慢,即使感覺到了,她也不會說,“辦完祭典,爸爸的忌日就到了。你能回來嗎?”
葉元因本想今天就回去的,可誰想到四叔又會出事。本來是好心,反被掌掴,還差點惹出更大的麻煩,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在這個世界裡全部都是無用的。
她忍着因無能而感到的失落,向母親作着保證:“能,我一定回去。”
“好啊。”龍嬸語速很慢,女兒不在身邊,她的心中總會有許多擔憂,沉了一會,她蓦然又問:“阿因,你以後可怎麼辦呢?”
葉元因被問愣了,“什麼怎麼辦?”
母親的擔心顯而易見,她的惆怅亦是。
“我總感覺你現在是在消耗自己的生命,難道嫁人就是此生的終點了嗎?難道你以後隻能圍着自己的丈夫和丈夫的家庭轉嗎?你不學習,不進步,沒有自己的事業,在那樣的家庭裡,很快就會被吞沒。我都替你發愁,這麼多年的書讀下來,難道你甘心把自己的專業給荒廢掉嗎?”
母親說的這些話,每一句都是實話,實話最不好聽,所以每一個字都觸了葉元因的逆鱗。
隔着一部手機,彼此無法面對面,母親不知道她的煎熬之處,也意識不到她情緒滑坡的危險性。
“媽媽,你能幫我嗎?”葉元因口氣很硬,反問中帶着嘲諷之意,“你能幫我指個正确的方向,告訴我該怎麼去處理這些糟心事嗎?”
龍嬸像個犯了錯的孩子,被女兒一問僵在那裡,突然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葉元因卻随着情緒的激昂,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變得更加尖銳起來了。
“難道我不想跳出眼前這個漩渦嗎?難道我不想發揮自己的價值嗎?隻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僅憑我有限的社會經驗和人生閱曆,我根本做不到啊!媽媽,難道教導我不是你的責任嗎?除了好好學習,端正人品,循規蹈矩的生活,當一個正直忠厚的人之外,你有沒有教過我,該怎麼在守護自己的精神不被他人左右的情況下,還能自洽地去融入這個社會?你教過我嗎?!”
“你從來都沒教過!既然連你自己都不知道,憑什麼要求我事事完美!難道我生來就該什麼都會嗎?”
葉元因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負面情緒了,她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像尖厲的刀子插在母親柔軟的心窩。
龍嬸的頭皮一陣陣的發着涼發着緊,她隻能緊摳着桌子的邊緣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體,讓它不倒下去——如果當了母親後就能知道人生所有的答案,難道她會不想對自己的孩子傾囊相授嗎?可是當了母親也有局限性,她已經竭盡所能給了她最好的生活。
這是一場分不清對錯的答辯,女兒委屈,母親也委屈。
可是葉元因已經沒有辦法去控制一次次被人貶低的委屈,她任性地,再一次質問自己忠厚老實的母親。
“如果你不能對我的人生提供一個完美的規劃,你為什麼要把我生下來呢?如果你不能提供哪怕一點點有用的建議,那你能不能做到不開口、不幹預呢?”
“媽媽,真的!我已經受夠了所有人都在教我怎麼生活!每個人!都在對我的人生指手畫腳!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生活。”
她覺得非常非常地委屈,非常非常地無力。
“我隻是喜歡上一個人而已啊!這怎麼就成了一件十惡不赦的事呢?為什麼每個人都在貶低我,每個人都在否定我,每個人都在逼我!為什麼連你也要這樣!你為什麼要這樣!我就這麼好欺負嗎?”
聽着女兒歇斯底裡地叫聲,龍嬸的眼淚暴雨一般不受控制地沖刷過整個面龐,她的心口一陣一陣泛着疼,隻好道歉:“對不起,阿因,對不起,我什麼都幫不上你,讓你受苦了。”
“媽媽,媽媽……你為什麼總是讓我這麼自責?”葉元因哭了,淚水如同山洪爆發般潰堤、崩潰,她啞着嗓子說,“對不起媽媽,我不該把别人帶來的壞情緒發洩到你身上,可是我也沒辦法,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沒有一個人會忍受我的壞脾氣。真的對不起。”
龍嬸緊抓住胸口的衣服閉上了眼睛,淚水随着這個動作,再一次沖下臉頰。
*
那天晚上,葉元因關了手機,仿佛将所有的煩心事都鎖在了外面。昨晚幾乎一宿沒睡,她頭痛欲裂,很快便沉入夢鄉。
即便你再愛一個人,在巨大的負面情緒裡,就算有一句話表達不到位也會心生怨怼,不聯系就是最大的克制。所以她連條信息也沒給沈積安發,他也是。
第二日睡到下午才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