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城的夏天燥熱難耐,張煜的暑假過去了一半,這會兒不知道從哪兒鬼混來一天,及至傍晚的時候才回家吃飯。
夏天的陽光總是很嚣張,隻有到傍晚的時候,才會溫柔待人。張煜也甚是喜歡這樣惬意的傍晚,金光鋪灑在大街小巷間,雜亂的電線、流浪的野狗,滄桑的城中村都靜靜地沐浴着夕陽。
一切平凡都在靜穆中顯得偉大,金光仿佛鍍出了另外一個世界。
此時的風也是溫柔的,沒有了白日的燥熱,就這麼輕輕地劃過老太太銀白色的發梢,一不小心吹翻一張巷子裡小桌上的撲克牌。
真好——
“張——煜——”老太太的音量一如既往的如雷貫耳,蠻橫地從彎彎曲曲的巷子裡穿過來。
張煜一聽就心道不好,本欲回家的步子卻繞了個九曲十八彎,又朝另外一個方向飛去了。沒想到,外婆已經在那路上堵着他了。
“外婆?你怎麼在這!”
“你小子屁股一擡,我就知道你要放什麼味的屁!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天黑了還不知道回家是不是?飯也不吃了是不是?”說着,裴春蘭就已經薅起一根掃帚開始進攻。
張煜眼見boss發起猛攻,一個跳躍躲避,又迅速閃身,一個箭步就竄到了外婆背後,沒想到老奸巨猾如裴春蘭,方才的動作隻是佯攻。實際上掃帚在空中的力道一收,迅速地拐了個彎,一掃帚就薅在了張煜的屁股上。
“哎呀!外婆!這在外面呢!給點面子!”
“我給你面子?你還當我是你外婆嗎!”
“您肯定是我最親愛的外婆了!毋庸置疑!若有虛情假意,天打雷劈啊——”張煜一邊躲閃,一邊求饒。
“你省省吧——雷公電母光劈你就已經忙不過來了!”
裴春蘭一把捏住張煜的領子把他從戰場上拖了回去,張煜一邊“哎呀”大叫,一邊說:“外婆,外婆外婆!注意形象啊,您要注意形象啊!把我打了沒事,可别耽誤了你女神的形象!”
然後不出意外,張煜又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掃帚。
Game over!
張煜打開客廳的窗戶,幫外婆把飯擺好。然後笑嘻嘻地給外婆又是夾菜又是獻殷勤的,裴春蘭表面上裝作不吃他這套,實際上暗地裡樂的不行了。
婆孫二人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了,在張煜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出門工作了。記憶裡父母的關系總是不怎麼樣,每年少數在家的團聚的日子也總會吵架,到後來幹脆再也不見面了,分居在外地。
至于他們關系已經不可挽救到這種地步了,卻還是沒有離婚,這是張煜百思不得其解的。小時候父母在家裡爆發的大大小小無數次争吵,都已經成了他心中抹不過去的記憶。
這種記憶放久了,先是成了傷疤,讓他覺得痛苦,讓他覺得總是想跟什麼人說說,然後引起旁人的心疼和同情才算滿意;後來幹脆成了他人格的一部分,他也不會因為父母争吵而傷心了,也不會因為思念父母而傷心了。
麻木的他已經逐漸意識到自己這個人心裡應該是有點什麼障礙的,或許也有點扭曲變态,誰知道呢——
張煜餘光瞥見窗外,對面仍舊是一片雜亂的居民房,這裡的房子大多是自建房,新舊都有。張煜家對面那一塊基本上都是近十年來新建的房子,其中有一棟建的最是精緻。
是一棟三層的小洋房,外牆貼瓷磚,頂層一排做成了一個大落地窗,陽台開的跟整棟房子一樣長。
這會兒陽台上趴着一個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她手肘撐在欄杆上,正在望着樓下人來人往的一切。
這時外婆突然說:“這孩子也是可憐,這麼大了,一直被關着。”
“是啊——”
裴春蘭是在張煜七歲那年帶着他來城裡住的,現在已經十年了,從搬到這裡開始,他們就看到了對面房子裡關着的女孩子。
那棟房子從原先的簡陋平房,到現在的三層小洋房,她始終都被關在那裡。看模樣應該跟張煜差不多大的歲數,但具體多少歲也沒有人知道。
那女孩小時候還有過幾次偷跑,從房子裡偷偷跑出來,順着小路繞到馬路上,然後順着馬路一瘸一拐地跑。但是不多久,就會有個老婆子急匆匆地那個棒追出來,追着她打。
女孩總會哭得撕心裂肺,嘴裡喊着“奶奶!”,身上一直在使勁地掙紮。最終總是會被她的奶奶帶回去,然後又隻能看見她孤單的身影在那小洋房的三樓晃。
有時候會從洋房裡傳出女孩的哭聲,簡直哭的人揪心,有時候是拼命嘶吼,有時候又是低聲嗚咽。
也不知道鄰居裡有沒有上門勸說的,但張煜猜大抵是沒有的——畢竟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說什麼。
裴春蘭從其他老太太那裡聽到,說這姑娘不僅腿上有殘疾,好像還是個癡呆。家裡人也一直沒有送她去學校,也不讓她出門。
裴春蘭:“真是作孽啊——這姑娘命慘,這家人也是狠心呐!”
張煜:“外婆,你不要這麼武斷,家裡有這樣一個殘疾人,本來負擔就大。家人也是給她養到這麼大了,并沒有說丢下不管,但這裡面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外人也說不清啊——”
裴春蘭說:“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敏銳地察覺到張煜應該是又想起了父母了,于是就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女孩的白色衣裙在風裡翻飛,但是卻頂着個不倫不類的短發,應該是家裡人怕她不會梳頭所以剪掉了。
張煜覺得那身影孤單極了,她一定很冷,骨頭裡的寒涼是暖陽怎麼也曬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