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為夫走便是。”
沈世歡的手有些涼,但掌心倒還有些許溫熱,張煜總有種錯覺,這是對方怕他冷,特意在掌心蓄的一搓微火。
張煜老老實實地跟着走,沈世歡走得很慢,這樣也好,張煜穿着裙子小心翼翼地本來也不便走的太快。
這樣扭扭捏捏的動作持續了許久,他幾乎有些不耐煩。沈世歡卻似乎是察覺到了,輕輕地将手收了收,便算作是安慰了。
張煜覺得這樣的舉動有些過分親密了,不過也沒說什麼。
漸漸的,腳下已經走出了一片黑暗。張煜低頭從蓋頭間能見到幽幽的泛着熒光的小花,玲珑剔透,周遭邪氣纏繞,遍地都是。
這是由屍體滋養出來的幽冥花,不見光,不近生人。
腳下依稀還能踩上些白骨、經年的腐肉和洗不淨的血迹……看到這些,張煜的心中不知不覺湧上一股酸澀,驟然驚醒的碎片猛地沖上他的腦海。
一片屍山血海中,他看到了跪坐其間痛哭流涕的自己,不是自己,是自己的亡魂,或者隻是一抹靈竅。
無數陰靈從山海間被就揪出,抽靈吸髓,又跟許多活人一同曝屍荒。哭聲、嘶吼聲驚天動地,群山皆為之震顫,不止不休,不斷地抓撓着頭皮。
“救我——救救我——我還不想死——”
“快跑!!!囡囡快跑!!!”
“不要回來——不要回來了——永遠不要回來——”
“救命啊!我好疼啊——好黑,好疼,誰來救救我——”
“爹!娘!我好疼!”
……
無數的靈被活生生地從□□裡抽出來,随後又被攪碎成無數個碎片,排山倒海之勢,集十萬陰兵之力,将所有碎靈一股腦全都卷向了某一個方向。
黑壓壓的碎靈翻湧着數不清的怨氣,引得十裡山河動蕩,引得漫天紅雲血雨,驚雷滾滾,咆哮着、呐喊着,要将整個大地撕裂。
碎靈聚集在一起,瞬間釋放的力道,山石、飛禽、走獸、草木皆碎作一片。屍橫遍野,碎屍攤在荒野之上,血水漫流盡溪流,染紅了一個又一個山頭。
二世子茫然又無奈地目睹着一個一個屍體被堆疊,看着自己的信徒被一個個殺戮……他抱着頭,嘶喊着,但是沒有人能聽見。
甚至是連他的信衆們,也都以為神明已經抛棄了自己。
最終在一片扭曲的畫面中,張煜終于看到了那個堂而皇之地吸食着上千生靈的人,男人捧着個黝黑發紫的燈,燈芯是鬼藤,燃油是燭九陰的眼淚,而燈中燃燒之物是所有凡人的靈。
張煜猛地一抽氣,整個人就是一軟,手上立馬被托住。
“屏息凝神。”
“我看到的是什麼?”
“這裡曾經發生過的事。”
“為什麼?”
沈世歡的聲音冷靜淡漠,說:“幽冥花是死屍的怨念所化,執念紮根,又以血肉滋養,儲存着死者生前回憶。”
“所以那老太太回不去的家,是因為在回家之前,家就已經被滅了?”
“嗯。”
張煜心說:那我們還來找什麼?等等——他怎麼知道這些的?
果然——
從此前種種迹象便可見一斑了,為何這人總給他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為何他對于鬼神之事絲毫不忌憚,為何他在韓家大院突然出現,再說在田家老宅談及端公之時他又那樣激動……
其實張煜心中早有猜測,這人貫會耍花招,但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演技,漏洞百出不說,在張煜面前還想瞞天過海,實在是可笑了。
正當他要開口詢問時,隻聽一聲炸響,腳下倏地就空了,露出了萬丈懸崖。
還沒等張煜反應過來,緊接着又是一黑,二人被重重地拍在了地上。
鎖鍊嘩啦啦的在二人上方來回竄動,接着張煜背上就靠到了個硬闆子,此時他才猛然驚醒,原來自己已經被鎖在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裡。
與其說是盒子,不如說是棺材。
張煜下意識就要将棺材拍碎,誰曾想一運功,周遭的筋脈齊聲表示抗議,那股子神力在周身十處大穴遊走了一遍,最終偃旗息鼓地撤退了。
什麼情況?法力沒了?
“這是什麼情況?”
“沈世歡”也被吓了一跳,喘着大氣,有些無措。他離張煜很近,近的張煜幾乎一偏頭就能與他鼻尖相碰。
“你别裝了。”
“袁禧,是你吧。”
又陷入了一片沉默。棺材内不過方寸之地,若是沉默起來,凝滞的空氣都無處逃逸,避無可避,二人隻能面對面,連翻個身都困難。
袁禧恢複了自己的聲音,他的音色是沉穩淡然的,又帶着七分疏離,三分決絕,而他僞裝成的沈世歡,妥妥是個吊書袋子的聲音。
“我本來也沒想過能瞞你多久。”
“說吧,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袁禧不知道如何開口,他明知道自己隻要開口說一句,一切就都清楚了,可偏偏有些窗戶紙它就是捅不得,有些事情就是見不得天日。
“我不是來讨嫌的,我……我隻是……”必須要跟你走完這一段,是最後一段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他的真心話永遠都說不出口,就算是千年前在桃溪山時,還是此生偷來了幾個月的時光。
說什麼金口玉言,其實話語是這世間最傳情的東西,也是最不經放的東西了。放一放,拖一拖,一切就都完了,等你再想說出來的時候,話已經變質,更别說聽話的人早就已經走了。
誰會在原地等你扭捏,等你猶豫,等你把自己的所有隐晦都扯出來,晾曬完,隻是為了你那拿到市面上去稱不出二兩,賣不出一塊大洋的真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