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坐的久了,終究是被香火祥雲迷住了眼,若是非善惡也不分,又怎能當得起開天辟地上古神祇的稱号。
蝼蟻固然微小,但千千萬萬隻蝼蟻也是有着排山倒海之勢,他們頂着可笑的臉和祭品,為着那點微不足道的願望向上天訴說,從來不是什麼愚昧的崇拜、懶惰的托詞,而是對天對地的嗟問,更重要的是,朗聲向三界說出了他們的美好與了不得。
看不清這一點的,除了人族中疾世恨俗之徒,就是在功德金光中貪婪吮吸的神族。
二世子在一個酒水勁道、糟香四溢的地方有上千信衆,曾經禧在那裡揪出了酩酊大醉的他,随後兩人一路打趣高歌,走回了桃溪山。
山中無趣,二世子從未如此深刻理解到人族所說的“度日如年”,也知道了什麼叫做借酒澆愁愁更愁的無奈。
他整日整夜地沉醉于此,看不透天上,碰不到人間。在天界三千餘年,竟不知天道是空口白牙給你下一身咒的,在人間百年,也不知大地之隔,隔得是陰陽,也是情愛。
二世子在茶肆中偶遇一對老夫婦,二人苦口婆心地勸他莫要多喝。
“這酒烈,外鄉人不是在這土生土長的,喝多了傷身體。”
“傷什麼身體,我這身體無甚長處,因着臉厚欠揍練出一身銅皮鐵骨,扛得住。”
老人嘿嘿一笑,覺得有趣,便坐下與他攀談:“你是哪裡來的後生哇?”
二世子:“沒有來處,亦不知去處。借貴寶地酒水洗洗眼,隻求把這天上的、地下的都看的更清楚一點。”
老翁語重心長,微微睜開的眼睛被四周密布的皺紋圍着,雖還未到衰朽的年紀,卻也因為常年勞作而顯得垂垂老矣。
“年紀輕輕的,總喜歡仗劍天涯,一腔熱血,滿腔豪情的,等老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到時候啊,再後悔已經來不及咯,壯志豪情變成了青燈古竈,就連滿身力氣也耗盡了。”
二世子淺笑一聲:“等到油盡燈枯那一日,才是解脫,可惜……”
那老婦連忙打斷:“說的什麼喪氣話。”
“怎麼?說句不吉利的話,閻王爺就能大筆一揮把我收了不成?”
老翁卻看得明白,到了初現耳眼昏花的年紀,他眼中模糊,心裡卻清明:“小夥子心中有事,疙瘩得解——就像咱們山頭那股清泉,釀酒用的那一股,都說那水珍貴的很呐,釀出了神仙水,有愚人舍不得水流嘩嘩而逝,竟想堵着。枯樹倒了,橫亘于其上,斷了水也淹了田。”
“世事如流水啊,有什麼過不去的,總得讓它慢慢過去,老是堵着,大水漫灌的就不止田地了,還有你這個人。”
老婦微微對着夕陽勾勒的餘晖笑:“人呐,折騰一輩子,轟轟烈烈幾十年,平平淡淡也是幾十年,東風和煦、北風凜冽,你總得都見見。就算是帝王,也不可能事事順心,難不成你比那天上的神仙還尊貴?何必要跟自己過不去?”
“疙瘩用酒是消不掉的……”
二世子擡頭:“那該如何消?”
“該問你自己的心——問問你自己,記挂着的、放不下的,究竟是誰?”
二世子目送二人攙扶着離去,在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直到草蟲齊鳴、月朗星稀,他才反應過來。
酒碗邊已經醉暈了一隻野鳥。
“小夥子,可知曉自己的去處了?”酒肆打烊了,夥計擦淨了最後一方桌子,咧着大牙對他笑。
張煜醒來時,他們已經從狹窄逼仄的棺材裡出來了,他被袁禧背在了身上。他擡眼一看,隻見前方是一堆直沖天際的熊熊烈火,像極了他在地府見到的地獄大門。
熱浪撲面而來,二人的發絲随着火舌一起飄揚。
袁禧:“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
“不過片刻。”
“這是?”
“火。”
張煜心中罵娘,想把他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一遍,突然發現這人好像沒那玩意兒。
“我知道是火。”張煜沒好氣地說,“放我下來!”
袁禧一把将他放下去。
張煜一腳踩在地上,就被腳下惡心粘膩的觸感給刺激到了,連跳三腳,一邊大罵一邊忍住嘔吐的欲望:“這是什麼啊!”
袁禧朝他投來無辜的眼神,說:“如果我說我一到這裡就是這樣了,你信嗎?”
“我信你個鬼啊!”接着他又把語調軟了點,慢吞吞地說,“那……你下次要殺,也弄幹淨一點嘛……”
袁禧點頭,就把頭轉過去不看他了。
張煜自覺底線已經被人反複試探了,不過還是心甘情願地把底線一降又降。
他打量了四周,心中着實佩服,袁禧背着個一米八的人,還能悄無聲息在不驚動背上人睡覺的情況下,殺了這麼多小鬼。
不愧是當年涿鹿之野的殺神、西南一帶供奉千年的端公呐——
兩人一左一右靠近那面無邊無際的火牆,一片浩蕩虛空中,熱浪卻被陰冷的黑暗規規矩矩地束縛着。他們才走兩步,後背的陰冷就瞬間被炙熱擊穿。
此時火牆中突然長出了一坨古怪的東西,汩汩熱浪翻湧着逐漸形成一張人臉。
袁禧下意識要上前去解決,張煜則一個跨步搶在了他前面,右手十分自然地将他的手腕握住了,往後推了推。
這個十分微小的舉動幾乎是張煜的下意識行為,前世不就這樣時時刻刻把小鬼頭護在身後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