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說這些幹嘛?别整的跟生離死别似的,來,看本君是怎麼把這天劈開的!”
“再見了……”
張煜的心猛地一沉:“什麼?!再什麼見啊?!小爺我就要跟你天天見,随時都見!”
袁禧的嘴角微微一勾,那張白淨清秀的臉就瞬間化成了一片黑氣鏽蝕。
遠方的巨手直沖過來,袁禧突然暴起,将最後一絲神識扔了出去,正面對上了巨手的一擊。
“袁禧!你不要命啦!”
張煜提着扶光就跟上去。
袁禧又碎了一度。
“殿下,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我從來不後悔……遇見了你……”
張煜急得不行,眼看着袁禧馬上又要在眼前消失了,他絕不允許這樣的事再出現一次,他真的受不了這接二連三的打擊。
他手忙腳亂,千裡傳訊,直沖豐沮而去:“救他!怎麼才能救他?!”
豐沮冷笑:“他一心為你去死,我好不容易吊住他最後一口氣,現在又挨了帝神一掌,就算是把我全身的血都給他,也無濟于事!”
“我看——隻有你死了,他才肯安安靜靜地跟我走!”
他的語氣中飽含着恨意。
張煜“嘭”的一聲就跪下了,喃喃說到:“隻要能救活他,我怎麼死都可以。”
豐沮一愣,接着又怒斥:“你聽不懂話嗎?!沒救了沒救了沒救了!”
他發了瘋似的怒吼,發洩般的罵着:“他為了你自堕地獄道,為了你一句話去斬滅自己的生息,又為了送你回神族自抽神骨,最後到死了還要為你擋下一擊……憑什麼你讓他這樣一味送死?你的命是命,他的命就不是命嗎?!”
張煜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感到無力,手腳發軟,他看看天,再看看逐漸暗淡的袁禧,一瞬間就平靜了。
他這個不可一世、逍遙天界的小神君,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總以為自己有通天的本事,無論什麼都不放在眼裡,在蓬萊潇灑千年,在扶桑缥缈幾世,在人間小酒一酌,就以為自己真的舉世無雙了。
到頭來不過是個笑話,自己為自己一手打造的笑話。
人生天地間不過飄渺一瞬,上古諸神隕落至今,三界已經滄海又桑田,他以為自己這個小小神君能做出點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上能承天道,下能渡人間。
但看看自己連心上人都護不住,就再也提不起什麼雄心壯志了。
巨手呼嘯,張煜對着蒼穹,劍指青天:“帝神埋下大桃木,刺破人鬼大封,根系蔓延,晃動地獄。又慫恿端公作亂,緻使怨氣經黃泉入輪回殿。本君不查,任由座下鬼仙盜走還魂石。此番種種,皆在帝神的算計之下,千年陰謀,屬實可恥!本君在此昭告三界,望諸君明理,共誅天神!”
陡然間遠處傳來無言的誦經聲,他當當落地,從金剛杵中祭出十八羅漢,同時舉掌:“小張施主,貧僧前來助力!”
此時方才幫他們制服了冥龍的方黎也卷着碎石狂風過來了,她甩出銀手镯,召天下蛇族助力。那些在深山峽溝中被神族威壓着的蛇族,一個個都擠出最後一絲妖力,送到方黎身上來。
方黎舉掌一揮:“天下妖族,聽我号令——”
她一言之下,其餘山林中亦響起了陣陣回音,妖族紛紛獻出妖力。各類各異的妖力,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洶湧地擠在方黎身上。
她噗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銀镯發出了不堪重負的聲響,但手上的動作仍舊沒有停。
盧曉義拖着一身白骨稀裡嘩啦地跑過來,率領了他在地府剛招募的八千“好鬼”,将灼灼的幽冥鬼氣也拿出來對抗神武了。
張煜咬着牙硬撐,他對着神武怒道:“你愧為帝神,愧對三界,愧受香火,愧為神族!你不忠不義不仁不善,罔顧天理人倫,喪心病狂!妄圖毀滅六道輪回,獨吞上界天道!爾等神族不仁,我必殺之!”
與此同時,黃泉之上的人間,馬王爺立刻燒信給了各大特勘所,将所有了解到的情況廣而告之。
不消他說,無數隐藏在街巷中的特勘大隊早就已經受到了扶桑二世子的感召,應聲出動,各路牛鬼蛇神紛紛獻出了看家本領。
一衆人馬奔向大桃木,嚴守人鬼裂縫,避免鬼族出來作亂。一衆人馬奔向各大山林,輔助地方仙靈救治神威下的妖族。另有一衆人馬自願被無常勾魂下地府,将逃竄的小鬼緝拿歸案。
更有無數人馬往人堆裡去,救死扶傷,體恤民情,将人從覆滅的山村、倒塌的房屋中就出來。
另有神通的,開始施法對抗天劫。一人之力雖然微小,但來自四面八方源源不斷的助力下,那些漏下神威的裂縫也有被補齊的。
還有許多神棍,有能力的好歹也還有點良心,連忙到處宣揚道義,慫恿人們燒香禱告,各大寺廟、道場都豎起了扶桑二世子的牌匾。
香火氤氲,張煜的法力更加高強。
人間死傷無數,生靈塗炭,魂靈在山河間無處可去,又成了當年後土在不周山下看到的那番慘狀了。
當年後土是為了魂有所歸才以身殉道,創立六道輪回的,現在卻因為六道輪回,又釀成了這一番遊魂無數的局面。
扶光旋轉飛出,“當——”一聲巨響,與神武對峙。一擊之下,神武分崩離析——
張煜癡癡地笑了,原來鬥了幾千年的天,到頭來自己連神長什麼樣都說不出來。人家謀劃了幾千年,但可曾見神親自露面?
原來下界的一切波濤洶湧,于他們而言不過是閑來無事的一場棋局。
旁邊突然傳來一聲雲海松風般的濤聲,又像是裹挾着長風胧月的霜雪聲,總之那聲音清爽迷人,萦繞在耳邊久久不去。
張煜被帝神之力一下震碎了五髒六腑,鮮血自七竅汩汩而出,他咬着牙,奮力地揮舞着扶光。
在垂彌之際,過往兩千多年的經曆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飄過。
他看到了這千年來的每一次人生都是在寂寞孤苦中度過,但每一次輪回都能在他生命的某個角落裡找到那個一直注視着他的人。
原來這千年來,他一直陪着他,陪着他哭、看着他笑,跟他分享痛苦、看他輪回往生,又一次次地走上不歸路。
袁禧明知道這一生不過是被神族算計了,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愛上了神族給他的算計。
他或許在很多個日日夜夜甚至懷疑過二世子也是逢場作戲的那一個,又或許在知道真相之後想憑一己之力抗住一切。
如果按照他的預想,他會在履行跟蓬萊仙尊的約定前,斬斷大桃木,出面讓地藏王與天界進行制衡,然後留下最後一抹分身,迎接帝神的最後一擊。
并且将所有因他而受詛咒的端公消除,洗淨他們的血脈,在這個過程中也将自己一點點淩遲幹淨,最後剩下一根神骨,捧着張煜重回神壇。
這樣一來,人間之事料理幹淨了,他心心念念的神君也終于重新飛升了。這樣就足夠了——
他雖無力反抗天界的安排,任由自己的命運在算計中變得面目猙獰,但好歹能擠出最後一點理智,不是用來怨天恨地,而是用來思考成人成聖成神。
張煜的神魂離體而出,在毫無意識間飄去了大桃木。
聽說這裡有一片桃林——
他眼前粉紅的绯光一顯,落英萬千,數不盡的桃花仍舊綻放,但桃木已然被地府的連日動蕩損壞了,到處是一片狼藉,滿目怆然。
桃林的不遠處是一道普通的鬼門,張煜知道,那裡就是地獄的入口,需要鬼使用刀劈開才能進。
他曾經在這裡等了八百年,才接回了小鬼頭。
這次,他又要等多久呢?
他發現,他連等都不知道去哪兒等了……
在一片灰暗中,他任由自己的神魂四處飄蕩,無知無覺,亦無處可去。
張煜低頭一看,自己沾血的白袍下似乎又空了一塊,那是心,應該是在對抗神武時又弄丢了。
但這一次,沒有人幫他四處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