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涿郡,并不算暖和,綠植剛發出零星的新芽,在這不時還吹過一陣寒風的夜裡,更顯幾分清冷
然而此時,在皇帝臨朔行宮的一角,兩個跳動交錯的身形,已是出了一身的熱汗
月光撒在兩杆翻飛的長兵上,卻因上面細細纏繞着的布質,而随本該有的兵戈交擊的争鳴一同消淡了
這不大的院落中,便隻能聽到沉悶的碰撞聲和逐漸增大的喘息聲
當然這喘息聲主要來自羅成
可是在他想來,跟這樣對手過招的機會實在難得,自己找的架,哭着也要打過瘾
所以等到兩人終于停手時,他已是精疲力竭,幹脆躺在地上不想動了
自己自五歲摸槍,六歲開始學羅家槍法,十年如一日,不光爛熟于心,甚至還有不少參悟創新,
他這槍法,講究個快準狠,而且角度刁鑽,虛實難辨,已是打遍燕北難逢敵手,且因為招招狠辣,可謂馬前不走三合之将。
奈何面前這人招式大開大合,熟練無漏,變招雖不及他快,但總能最後化險為夷,
而且這人實在一身的蠻力,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在守,可是隻要一不留神和他兩兵交擊,就能立時感受到他兵器上蘊含的勁力
以緻于他此刻雙手虎口都被震的生疼,連抓起酒囊的念頭都打消了。
“姓沈的!我隻是說休息一下,又沒認輸!”
一轉頭看到已經将兵器收好放回,又去屋中取來了幹毛巾的宇文成都,已拿了他的酒囊,坐在了他身旁,仰頭往嘴裡送了一大口,便不服的喊了出來
片刻之後,看到宇文成都放下酒壺,少有表情的臉上雙眼緊閉,頗為艱難的把酒咽下去的精彩模樣,他便又十分大度的笑出了聲
“小爺這酒如何啊?”
“…味道古怪,酒意張揚,倒是像極了少保的性子”
“哦?那像不像玉郡主的性子啊?”
這是他今晚第二次提起這件事了,先前拌作小太監時低垂着頭看不到那人的臉,此刻則是真切的察覺到了身邊人眉頭的輕皺
“少保識得玉郡主?”
“不認識,隻是聽我表哥說過”
他側過身,又壓低聲音神秘的補充道“我表哥好像也喜歡她”
“哦…這麼說你找回你表哥了?”
看那人扭過頭去,明顯的在岔開話題,卻沒有否認他用“也”字,心下了然,也不再逗他,而是轉了話頭,故作驚訝的半支起身子湊過去
“難得你終于不再一口一個少保了,孺子可教啊”
惹得那人又輕輕歎了口氣,再次提起酒囊,而不再理他
看着他往嘴裡送酒的樣子,羅成其實很想再調侃一句,
哎你這種飲酒思人的喝法,下次我可不敢再送你馬奶酒了
話到嘴邊,他還是忍了回去
他不是真的不認識玉郡主,去年舅母六十大壽,他歡天喜地的跑去了山東找表哥,在宴席上便碰到了她
那時羅成正對宇文成都各種版本的故事如癡如醉,就跟她結了點交情,套了些故事出來。玉郡主豪爽,最後連這份舊情都不吝的講給他聽了
那句“我心中的夫君該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宇文卻已墜入迷途而且不思悔改”便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了
他雖比郡主年幼,但北平王到底不似靠山王般嬌慣呵護,玉郡主不懂的,他血泊裡滾過,自然懂得
何為善惡,何為取舍
這世間,真的能忠孝仁義全都做到,品行無缺的人,又有幾個,就算是他表哥,為了那聲小孟常的稱贊,又遭過多少罪。
而大部分的人,或多或少,都得有取舍,有所不得為,有所不得不為,因而有惡
包括他自己,尤其是他自己。
戰場是上位者的戰場,他隻為将帥,他殺掉的每一個敵人,都沒有對錯可言,可他得殺,他要對得起身邊信他聽他的兵士,對得起幽燕九郡他曾立誓要守護的百姓
他取義,就得舍仁
他知官場如戰場,所以他比那天真直率的郡主姐姐,更能理解一些宇文成都為人臣子的無奈
這樣一想,他便覺得兩人頗有一些相像。
如果沒有遇見過表哥,沒有聽他講那些紛繁的故事,講那些與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形形色色的人們,而為此勾出他随情感一起壓抑在心底多年的叛逆的話,
他想,他也許便會如宇文成都一樣,在父親安排好的道路上規規矩矩的走下去,在家族利益的捆綁下,不斷的做他必須要做的事,而沒有了自己想做的事,
直到他再去教自己的子嗣,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那樣的生活,想想都覺得壓抑的可怕。人說王侯好,王侯亦難做啊
他像一個出生在一切應有盡有的房子裡的小孩,在快要熟悉并習慣了四面的牆壁時,表哥為他打開了塵封的門,給他看外面的世界,讓他跟着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