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下抽在背上,卻叫宇文成都愣住了,再一看,原來是竹席的一處線口松動,不知怎麼叫父親抽出了半根竹條。那兩個夏軍的兵士正看好戲呢,見宇文化及動手,其中一人走上前想要喝止,另一人便笑罵他何必要管。
眼看那兵士走進,宇文成都心下一動,手摸到後面扯松線頭也拉出一段竹條,指上一使力,按出個斷口來,分作兩截。
那兵士正要拉扯宇文化及,不防低頭坐着的宇文成都促起發難,一瞬間便到了自己面前。他正要喊叫,卻一陣天旋地轉,竟看到了自己的後背!
連驚慌也沒來得及,他仍大睜着雙眼,借着最後一絲意識,便看到另一位兄弟不知何時脖頸上已插進了兩支竹簽,正釘在喉口,他空捂着脖子發不出聲音,來不及跑到帳門,已被那可怖的大手追上按住
與他一樣了
宇文化及回過神來,他也不傻,趕忙撐住了身旁那已經氣絕的兵士,不叫他一下倒地發出響動來。
宇文成都一樣緩緩将另一人放倒。解決這兩人不難,帳外那五千兵馬才真棘手,隻是離金墉越來越近,再等不得了
三更天的夏軍大營,最嚴密看守的軍帳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那前朝的大将軍背縛老父沖出營帳,搶馬就走。
他隻着一身單衣,提一杆鐵槊,不複當日讓人聞風喪膽的金甲金镋,可依舊是擋者立死。
宇文成都一槊震開一個手持火把的槍兵,再将槊尖向上一挑,把那掉在地上的火把投進了旁邊的營帳中,他一路闖,一路便四處火起人仰馬嘶。
出了營帳向西,就是金墉城的方向。劉黑闼早有應對,各營兵士聽了号令,也不去與他硬碰,隻把他往西邊讓,西邊不遠便挨着一處必經的山口,劉黑闼親自領兵已封住了這裡。
夜漆黑,卻被騎兵手中的火把照得亮如白日,從三面圍上來的夏軍聲勢浩大,直把宇文成都往山口處擠。那處早已被圍死,當中一匹高頭黑馬緩緩出列,座上的正是劉黑闼
那黑壯的漢子好整以暇地看着沖馬而來的宇文成都,笑着喊道:"何必心急!你命都舍得,還怕你家小王爺不施恩情不成"
宇文成都仍握槊催馬,理也不理,停也不停
劉黑闼冷哼一聲,一揮手,身側一排兵士齊齊放出利箭。這本是威懾之意,因而他又喝道:"你縱不怕死!難道那老賊也不怕麼"
宇文成都揮槊格開箭矢,仍置若罔聞
一支箭擦着他背上的人飛過去,在胳膊上留下一道血口。劉黑闼忽然覺出不對,那人受了傷也一動不動,連垂在馬側的腿,也歪歪扭扭的好像斷了骨似的,宇文成都對此竟然不管不顧
他忽然的明白了,那不是宇文化及!再一擡頭,宇文成都沖馬已到跟前。
他隻有一個人,無所掣肘,無可忌憚,他□□有烈馬,手中有長兵,隻死死地盯着自己。那些傳聞中天寶将的故事走馬燈似的演過,劉黑闼猛甩一下頭,忙舉刀去擋,那刀騰的一下飛出十幾米去,連着他滾落在地的身子,不再動了
宇文成都再不看他一眼,趁夏軍這一陣慌亂,馬頭一轉,往南邊沖去
——————————————————————
卻說宇文化及,早在帳子裡換上了那夏軍士兵的衣服,兒子一走,就趴在角落裡裝死。外面越發嘈雜他卻越不敢動,直到隔壁的營帳也燒着了,眼看要蔓過來,才隻好鼓足了勇氣摸出那帳子。營中少了許多人,可仍有很多兵士在各處救火,呼喝調動。他暗罵一聲蠢主意,也隻能硬着頭皮按約定的往南去
一步步蹭到南營門,他也有幾分腦子,抱着一捆軍械擋住頭臉,跟在一隊兵士後面往外跑。奈何他隻有腦子,沒跑幾步便跟不上了,又沒有馬,又抱着重物,剛出營門就被那隊人甩開了八丈遠。他正想停下來緩口氣,另一隊出營的兵士已到了身後,那伍長見此便喝了他一聲。那人也是個高壯的,一聲喝得如撞鐘,宇文化及吓得再顧不上許多,扔了懷中軍械拔腿就跑。那伍長以為是個逃兵,幾步上前便想攔他,更吓得他慌不擇路往林子裡奔逃
何曾有過如此狼狽。宇文化及一面沒命地跑,一面吓得心怦怦地跳。當年那楊廣何等乖戾,尚且有那麼多人為他拼死效忠,他想,為什麼啊,我也可以做皇帝,我也賞賜給你們錦衣财寶,為什麼我就要落入這等地步啊!兄弟,家人,都死在了他面前,部屬,盟友,無一人不诓騙他,他如喪家之犬連日奔逃,直到打開了最後的城門,他向那自稱夏王的一個賤民獻上了隋宮帶來的所有的珍寶,隻是想換條命而已,卻這樣被百般羞辱
他向那林子中跑啊跑,四周再沒有什麼人聲,忽然一腳踩空向不知何處滾去,草叢混着荊棘擦在周身各處,火辣辣的,又啪的一下磕在一塊石角上,宇文化及倒抽一口涼氣,隻覺得天旋地轉。眼睛裡夾了濕氣,更看不清東西,除了黑什麼也沒有,連星星都被樹擋住了。他以手覆面,再忍不住在這不知何處的林子裡痛哭起來
宇文成都找到他時,已是第二日的傍晚。他擺脫追兵後連夜摸回夏軍的南營門,正遇上夏軍派人往西面林子裡去搜索。夏軍驟然失去主将,一時調度混亂,輕易被他跟過去各處解決了,才尋了父親的痕迹找來,便見到宇文化及滿臉的血昏死在一處坡底。還好尚有氣在,他忙扯了衣服給父親簡單包紮起來,正低頭忙着,不知是不是扯到了傷口,宇文化及忽然動了一下,眼睛半睜未睜的看他,喃喃道:"…兒子"
他以為父親有什麼要吩咐的,忙俯身去聽,隻聽宇文化及帶着難過與焦急的聲音,好似分外蒼老般念叨着:"不要走,不要…不要走……成趾……成趾啊,不要…别丢下爹啊"。宇文成都垂下眼,若說他對這個家沒有太多親近,可偌大一個家族,轉瞬便沒了,父親的悲痛他也無從安慰。既無話說,他抿了嘴,打着赤膊小心将人背起,往林子外走去
——————————————————————
出了林子不遠便是一條官道,宇文成都急于找個村鎮給父親尋些吃食傷藥,便沿着那官道往前走
忽然一陣人聲馬嘶傳來,宇文成都一閃身隐入林中。不一會兒,約摸近千人的兵馬從官道一側趕來,打的正是夏王的旗号。那當先領兵的是劉黑闼的弟弟劉十善,他雙眼通紅,一路行一路分兵,揮喝道:"一隊人從這!再一隊從這,這邊!蠢貨,别離太遠相互盯着點,給我把這林子翻過來搜!"
有真爹在背上,宇文成都不想再節外生枝,他壓低聲音仍往前奔,可四條腿的馬追得更快,劉十善暴躁分兵的聲音也越逼越近。
正此時,那官道另一側也來了一隊兵馬,宇文成都心下詫異,怎麼會這麼快!他隻好将身一扭,轉頭再往林子深處繞去。忽然,那來人處卻響起一聲熟悉的号角,他忙挺下腳步,這是幽燕騎兵召集歸攏的訊号,他聽過很多次了。此處雖離金墉城不遠,可羅成的精銳兵馬都調集到了洛陽,窦建德不知道他卻是知道的,怎麼會在此布防。
宇文成都轉身潛回官道附近,便見來的果然是幽燕鐵騎,舉着那熟悉的黑底鑲邊的羅字旗,已與劉十善等人對峙起來。那劉十善想必也是一夜未睡,嘴裡罵罵咧咧的唯恐叫仇人跑了,急着繼續搜查,瞪着眼就要拔刀。另一邊的幽燕将領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隻寸步不讓
劉十善再忍不得,大罵一聲:"你們一個褲子裡放屁!當誰不知道,裝你*呢!"他揮刀就要沖殺過去,身後的兵士正要跟上,一支利箭打遠處迎面而來,擦着劉十善的臉飛過去,一箭射穿了他身後那扛旗兵的脖子
高揚的夏字旗随舉着它的士兵一起無力地倒下,另一支幽燕騎兵聞号已率先趕到,當先一人收起弓箭,穿過軍列,來到了夏軍面前
宇文成都呼吸一滞,那是此刻應該在洛陽的羅成。他怎會在此處,難道洛陽沒有攻下?
劉十善從前跟着劉黑闼在瓦崗待過一陣,自然認得羅成,更認得羅成的手段,他恢複了兩分清明,握着刀不再上前,隻怒道:"羅成,你這是什麼意思!"
羅成仿佛才看到他這麼個人,淡淡撇了他一眼,冷冷道:"王世充的殘部最近在這一帶流竄",他反手挽了個槍花,面上沒半分笑意,也不知誰惹了他不高興,隻看着劉十善接道:"我剿匪呢"
劉十善看一眼地上的夏字旗,氣得臉通紅,怒道:"我兄弟二人早離了王世充投奔夏王了,這麼大一面旗誰看不到!"他狠喘了幾口氣壓下火去,仍不願與這閻羅正面沖突,粗着聲盡量客氣道:"小王爺,來貴寶地沒别的意思,隻是宇文化及宇文成都那兩個賊子趁夜逃了,希望小王爺能秉公殺了他們!給他們手上的冤魂一個交代,給天下英雄一個交代!夏王與你羅家早晚是一家人,什麼事不好商量"
羅成似是聽得無聊,左顧右盼,忽然看向林中一處灌叢。宇文成都忙轉身隐入樹幹陰影中,他緊閉了眼,直覺羅成瞧見了他。可此時萬萬不能現身,現了身豈非正陷他于罵名之中
羅成已轉回頭,冷笑一聲回道:"哈,夏王多慮了",他似乎比方才更多了兩分不快,接道:"宇文成都那個傻、子、若叫我抓住,定要他好、看。"
宇文成都在樹後抿了嘴,緊了緊撐着父親的布條,兩眼隻盯着那打結處
聽羅成字咬得很重,仿佛真有什麼仇怨似的,劉十善一愣,心想難道是夏王算計錯了?又怕是故意裝的,還是問道:"他們跑不遠,我們幫小王爺一起搜吧"
羅成像聽了什麼好笑的事,看着他道:"告訴你了此處不太平,隻怕你的兵有命去",他再挽一個槍花,意思很明确了,接道:"沒命回呀"
劉十善恨哼一聲,再客氣不下去,怒道:"明明就是你包庇!隻怕那賊此刻就在你金墉城中,你們早串通好了!"
羅成早已是十分的不耐,聽這蠢貨叫嚣更覺煩悶,他一夾馬肚,轉瞬就沖到劉十善面前,揮槍向上一挑。劉十善見過他的本事,知道他槍槍是要命的,吓得慌忙退馬想回撤,羅成也不追,把那槍杆一壓,抖出五個鋒利的小尖,往劉十善□□坐騎臉上劃過,立時廢了那一對馬眼
劉十善的馬吃痛,驚慌亂闖,兩下便把他甩下了馬背,他忙揮刀護住周身,羅成卻沒再攻來,擡眼一看,羅成早收了槍,隻是淡淡地看着。他又羞又惱,把個臉漲得紅中發紫,身後親兵扶他上了另一匹馬,他怒罵道:"羅成!你這,你這小兒!"他原本還想罵些髒的,被羅成冷暼了一眼,又有些後怕,隻道:"我大哥是,是夏王封的漢東郡公!這個仇絕不會就這麼罷了!"
劉十善不甘不願地領兵退走,羅成吩咐了一旁的薛萬徹帶人跟去夏軍營地,好好送一送。他打馬轉到林子裡那一處灌叢後,這裡早已沒有了人
他盯着樹叢上挂着的半寸布條,深吸了口氣,皺着眉,把這一筆狠狠地記下了。身邊的兵士察覺出氣氛不對,皆面面相觑,也沒人敢來多嘴觸這個黴頭
——————————————————————
宇文成都背着父親在天将黑下來時找到了一處村落。得見羅成一面,聽到王世充敗逃,他既放下些心來,又擔心羅成仍舊會把這事往身上攔。自己在瓦崗時就與衆人多有沖突,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何況再加上父親,洛陽城裡又眼多口雜,他思慮再三,還是覺得不妥,這事上萬不能由着羅成性子
他正想着,背上的宇文化及終于悠悠醒來,他臉上還沾着些血污,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前是一處赤露的脊背,好多各種的痕迹在上面。宇文成都感覺到動靜,小心将他放下來喚了聲父親,就聽他似乎很疑惑地喃喃道:"…成龍?你何時…長這麼高了"
宇文成都隻好解釋,宇文化及沉沉哦了一聲,又疑惑地問他:"那皇上呢?你不跟着皇上,怎麼在這?"
宇文成都覺出不對了,他張了張嘴,遲疑道:"皇上……已不在了"
宇文化及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忽得卻喊叫起來:"對,對!對啊!現在我是皇上了!你是太子了!成龍…成龍封為越王,成趾封為…齊王,不好不好…封趙王!哈哈哈哈,人生一世,如何不做一回皇帝哈哈咳咳咳咳咳"
看着忽然陷入癫狂又忽然喘咳起來的父親,宇文成都空伸了雙手想去扶,卻落了空,宇文化及的話東拉西扯,他時而是丞相,時而念叨着許國,時而又回到在輔佐太子的時候。他垂下眼,五味雜陳
宇文成都找了處半塌的茅屋,暫時安置好父親,便想去鄰人家讨些清水,等夜深了再去羅成那送個平安信就好了。那戶隻住了一對老夫婦,兒子們早不知到何處去掙命了,見他高大精壯身上又沾着血,有些怕他,忙道沒有,隻給他指了村裡的井在何處
待他提了水回來,茅屋被推得亂七八糟,更加搖搖欲墜,父親縮在一處闆下,他忙過去查看,卻被一把扯住。宇文化及抱着他的手臂,抖如篩糠,隻喃喃道:"别走!别走…别,别走"
他以為父親又錯認了自己是三弟,剛要解釋,宇文化及好似清明了一分,仍不松手又道:"成都,别…你幫幫我,他們都要害我,成都…他們收了我的财寶,還要來害我啊"
他張了嘴,被這一堵,又沒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