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騎在官道上疾馳。
宇文成都眉頭緊鎖,心中更是焦急。父親自揚州擁兵北上,先大敗于黎陽,再敗于魏州,被迫東走聊城,又被唐軍圍困,一件件軍報夾在各地的亂戰中,送到羅成的案上,也自然呈在他的眼前
他什麼也沒有做。
北平王府的"沈将軍"沒有什麼顯赫的家世,他是王妃的義子,小王爺的義兄,是武藝不凡的青年俊才。羅成麾下盡是一些年輕的将官,校場上滾過兩輪,無人不敬服。尤其是薛家兄弟,早與他熟絡起來,瓦崗衆人的敵意他不在乎,有同僚為他辯解維護卻是久違了
多麼輕快,令人心向往之
那"問斬"二字卻如一把利刃,劃開了他逃避這一切的面罩,斥責着他的這份輕快。
那終究是他的父親啊。
他是宇文家的長子,是弑君之賊的兒子,那萬人唾棄的罵名,他總要背那一份
再一夾馬肚,那馬撒蹄狂奔,可終究比不得皇家禦賜的天下寶馬,再撐不住,仰脖一聲嘶鳴,就往前栽倒下去
宇文成都翻身滾落,以刀杵地堪堪止住前沖的勢頭,回身再看,那馬以氣絕身亡了。
一條大道,兩片荒蕪,隻有他自己的聲音。
他閉上眼,卻想到那頹廢無措的君王,在江都宮緊緊地扯住他的手臂,說朕最重情誼!
想到三弟的棺椁下葬的那一日,父親喝了很多的酒,送走了他最疼愛的兒子,等賓客散去後,再忍不住掩面而泣,他說爹隻有你了
還有那個明亮的身影,不知他此刻正怎樣兇險地與王世充纏鬥
宇文成都擡手一拳捶在自己胸口,才勉強将心緒平複下來。這一輩子,他好像一天也沒有為自己活過,可是一回頭,卻發現負了所有人。
他深吸了一口氣,按下心思,站起身仍往前面的驿站去了。
——————————————————————
邢州陸城,本不大的地方,因窦建德這半年的發展日大,倒也有了一派藩王首府的模樣。新擴建的府衙寬敞氣派,院落頗多,宇文成都在磚瓦間幾個起落,才終于找到父親被關押的地方
守衛并不多,宇文化及早已衆叛親離,他一路向東走,手下人一路潰逃反叛,那些用金銀财寶勉強籠絡住的部從盟友,在他兵敗之時更是跑得比兔子還快。
宇文成都翻身落下,幾個擡手解決了門口的守衛,搜了鑰匙摸進室内,便看到那穿着囚衣披頭散發的父親,頹然倚坐在牆角。
父親的頭發已全白了,從揚州的極盡奢靡到聊城的窮途末路,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
宇文成都不敢耽擱,幾步上前推醒了他,聲音遲滞在嗓子眼,還是低聲喚道:"父親…"
宇文化及本也沒有睡死,今日剛被窦建德按在堂上一通審問定罪,把他罵得頭疼,明日又要問斬,哪裡睡得着。他睜眼一看,看到眼前兒子,便怔住了:"…成都?"
父子間多日未見,卻似乎無話可說。宇文化及回過神,擡手給了兒子一個嘴巴,可多日囚車颠簸,他的手軟綿無力,竟不能将兒子的臉打偏分毫,他恨恨道:"你…你若肯幫我,我,我…何至于此啊!"
宇文成都低着頭,無話可答。隻聽父親的怒火一頓,聲音中帶着更多的顫抖,痛苦道:"你叔叔…堂弟他們…都死了,宇文家…滅族之禍啊"
父親壓抑的嗚咽之聲如錘在胸,宇文成都隻能勸道:"先離開這吧"
他脫下外袍給父親先披上,兩人摸着黑往他來時的院牆退去,可好巧不巧,這院門處正進來一個人,卻是饒陽城外的老熟人
蘇定方剛從他義父窦建德處領了命來提宇文化及,不想這樣一個賊子也能有人來冒死劫囚,他年輕自持武藝,舉刀便攔。隻見那人也不慌張,一手仍扶着宇文化及,另一手抽出腰間刀,卻不守反攻,沖他迎面砍來
來勢洶洶,蘇定方忙橫刀去架,卻哪裡架得住,兩兵交接如華山壓頂,巨力難當,他手腕一軟那刀擦着他的脖子劃過,竟險些削去他半邊肩膀!
蘇定方心下大駭,方才黑乎乎的沒看真切,如今再定睛一看,院門旁的燭火映在那人側臉上,卻有幾分熟悉:"……我認得你,你是北平王府的人!"
宇文成都心道不好,若是别人不管也罷了,隻怕這人講出他來,連累了羅成。隻能殺掉再走了。他放開父親擡手又是一刀劈去
蘇定方知道他勇力過人,哪裡還肯硬接,閃身就走,又一刀卻已到了眼前!
來得太快,殺意太濃,躲無可躲!蘇定方心中暗暗叫苦,原本想借話拖他一拖,沒想到這人瘋起來忒也難纏了
他隻得再擡刀去擋,夏王親賜的漠北名刀,被轉瞬斬斷,也震得他虎口崩裂滲出血來。那一刀刀勢略頓,殺氣不減,仍朝他橫斬過來!
但也虧得這一頓,蘇定方将身一擰勉強矮過半分,他頭頂的發冠被直斬飛出去,打在院牆上,乓啷一聲砸出個不小的坑
頭發扯得生疼,蘇定方正心有餘悸,那臉上的刀卻不管,仿佛閻羅的催命符,鋒刃一轉又要砍他!
正此時,身後宇文化及忽然叫喊起來,原來終于有護衛聞聲趕到了。火把靠近的光亮定是吓壞了那驚弓的蠢雞,蘇定方暗暗慶幸,趁這一個空擋兩下急竄,再次拉開了身位
宇文成都本想再追,可父親驚慌的聲音越喊越急,隻怕他被人拿住,無可奈何也隻能先回到小院。
那一隊巡邏的護衛并不多,三兩下便可解決,可跑了的蘇定方總不是個死的,不多時,府院中已是鳴鑼敲鼓,人聲攢動
宇文化及本就連日虛弱,被這一陣吓,腿也軟了,破口大罵道:"哎呀!平日讓你殺個人,你擺出個臭臉來像吃了烏蠅,今日我的命懸在這,你倒追着他鬥狠去給誰看呐!"
宇文成都收了刀,也沒得可辯,隻得背了父親往角門處闖。确實拖得太久了,已有甲士從各個方向圍了過來,他護着人難以放手拼鬥,可又地勢不熟,任他幾番騰挪,還是被團團圍了起來
幾杆長矛向他刺來,惹得背上的父親連聲驚呼,宇文成都縱握着刀也隻能被逼得退回,幾曾吃過這樣的憋屈。
層層的甲士舉着一排排長兵越逼越近,忽然卻被喝停了腳步,隻見甲士們身後走上來一個華服健朗的男子,正是窦建德。
他一眼看過來也如蘇定方一般,詫異道:"是你!"
再細細地打量了宇文成都,才終于想起四明山的一番照面,奇道:"怪不得面熟……你是天寶将軍宇文成都?"
宇文成都不答話,窦建德隻當他默認了,揉了揉下巴才算想通了這其中關節,了然道:"原來如此……我說呢,羅成好端端的跟我要宇文化及做什麼"
宇文成都聞言一愣,便知道自己那點小心思還是被羅成看了個底透,急道:"此事與他無關"
那一方枭雄卻嘿嘿笑了兩下,隻悠然道:"有關也好,無關也罷,這個情面我可以給他。隻是,"窦建德話風一轉,冷笑道:"你的小王爺忒不厚道了,前腳跟我說絕不染指九郡之外的土地,後腳就占金墉打豫州。哼,他胃口倒是不小。"
宇文成都眉頭一皺知道他是要提條件了,宇文化及卻聽懵了,問他道:"這裡頭又有羅家什麼事?"
見兒子抿着嘴不吭聲,便知道一時問不出個屁來,轉頭又去拱手跟窦建德打哈哈:"夏王爺啊,你數落我那許多罪過,可我自認卻不曾對不住你啊,何必一定如此"
窦建德自許英豪,看不上這個人,因而理也不理,隻對宇文成都道:"此人弑君之罪我已開堂審定昭告了天下,就這麼讓你帶走了也不叫個說法。"他好似略作沉吟,才笑道:"這樣吧,我派兩個人送你們到金墉城去,把這人犯交由羅成處置,也就兩全了"
宇文成都眉頭皺得更緊,明知道他這是沖着羅成去的,可若在這與他們硬拼起來,又難以護得父親安穩
窦建德揮手叫兵士們收起長矛,卻仍舊死死圍住兩人,笑道:"也給我那賢婿帶個好。"
夏王的動作很快,第二日午時,前往金墉的隊伍便敲鑼打鼓地出發了,原本來圍觀砍頭的百姓們,是想看看那殺了大業皇帝的人是有幾個胳膊幾條腿的,便聽說改了,改送到瓦崗去砍頭了
窦建德說是派兩個人,實際卻令大将劉黑闼親領了五千精兵浩浩蕩蕩地"送"他們,雖無繩索捆綁,卻有人輪番死盯,弄得宇文化及寝食難安,搞不清這老匹夫想幹什麼
宇文成都卻猜得一二,羅成出兵南下,與夏王的盟約自然岌岌可危,到了金墉城下,劉黑闼不知會開出怎樣的條件。若再得知羅成正打洛陽,未免不會就此發難
況且,如此大張旗鼓,羅成到時若不斬父親,衆目睽睽,不僅會與洛陽的小皇帝生隙,更無法向天下英雄交代
窦建德兩手一甩,要逼羅成自己承認和弑君賊子之間有何勾當。宇文成都心内苦澀,這本不幹他的事,萬不該惹來讓他背的。
夜色漸沉,宇文化及正在賬中踱步來回,另有兩個夏軍的兵士守在帳角,見兒子皺眉半天不說話,他氣不打一處來,低聲怨道:"那個羅成到底什麼盤算,你倒是說呀!"
宇文成都無甲可披,外袍又給了父親,隻穿着白色的中衣坐在竹席旁,這帳子裡除了這一卷竹席和兩個看守外别的什麼也沒有。他打定主意不願将羅成牽扯進來,因此也不知如何回答,隻好搖搖頭
宇文化及被這麼連着堵了幾日,眼看就要到金墉了,自己命懸一線,兒子卻連個話也沒有!他又氣又急,偏又無計可施,更加惱怒,擡手不知摸出個什麼條狀的東西,就往坐着的兒子身上打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