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軍棍一下一下落在後臀上，不給羅成絲毫喘息的空當，他勉力保持着受刑的姿勢，這幾日為軍務連軸轉，夜晚要巡城，白天又一番苦戰，本就是靠一口氣撐着

又一棍重重落下，炸起難耐的疼痛，臀腿上本沒有多大的地方，幾棍之後就是傷上疊傷，這已不知是第幾下，羅成隻覺得身後一片麻木，伴随着不間斷的鈍痛，仿佛無窮無盡，他閉緊了眼忍耐，額間直冒冷汗

李建成聽着外面的棍聲，有些不忍："…我看算了吧，羅元帥也是…"

李元吉打斷到："大哥，你就是太心軟，别忘了，要不是這小子多事，皇泰帝和洛陽城本來都是你的功勞，咱們又何苦為這點小功跑到這種蠻荒之地受累。如今不過是打他幾下，這才算什麼"

李建成還是皺眉猶豫道："我也是不想傷了和燕王的和氣"

李元吉更笑道："大哥寬心，他爹早跟他決裂了，他跑去王府門前跪了一天也沒能進去，鬧得人盡皆知，簡直是笑話"

說話的功夫，外面四十軍棍打完，羅成被兩邊軍士架進來聽訓，他方才苦戰回來，一些亂發從發冠中散出，又被汗水打濕貼在臉上，好不狼狽。李元吉正得意，就見羅成擡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莫名有些心虛，知道這幫武将大多耳力好，又不甘示弱瞪了回去

李建成沒幾句話可訓，叫他回去養傷，李元吉便接道："既然知錯了，明日羅元帥再不能斬敵首級的話，就該加倍罰"

李建成擺擺手，不置可否，羅成出了王帳，由衛兵扶着，勉強往回走。

隻因幫表哥去長安送封信，本想着幾日就回去了，哪料會卷入這淤泥灘中，他身邊誰也沒帶，連扶他這個衛兵都是二王派來的人，不然早該背他回去了，羅成挪着麻木的腿，每一步都牽扯着身後的傷，百倍折磨，在心裡罵了句蠢貨

第二日，火熱的日頭下，羅成撐在馬背上，屁股上沒有一塊好皮，坐在馬鞍上像受刑似的，隻能夾緊馬腹撐起身體。熱出來的汗和疼出來的汗混在一起順着脖頸往下流，眼前已是一陣一陣的發暈。他根本聽不清蘇定方在說些什麼，隻知道今日必須宰了他，結束這樁破事。

他還有一個家要回的，有人在等他。

羅成沖上去提槍就刺，蘇定方笑着一擋，卻不妨他這是個虛招，那實招一晃已勾上他左肋，兩馬拉開時，他就多了一道血口子。

好險。蘇定方暗自心驚，這畢竟是羅成，他實在不該輕敵。羅成再追來時，他呼喝一聲，立刻從四面八方湧出無數的伏兵，将馬上那人團團圍住。蘇定方打馬繞回："小王爺，啊，現在是羅元帥了"，他氣定神閑道："這場面似曾相識啊，這一次，還會有什麼神兵天降來救你嗎"

回應他的是一支破空擲來長矛

他趕忙一擋，被震得虎口發麻，再一看，身側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二十号人，戴着黑色面具，鬼魅一般直沖這邊而來，領頭的那個……那身形……這力道……很熟悉啊。蘇定方暗罵一聲真是烏鴉嘴，喝道："不用慌！二十個人罷了，叫他們有來無回！"

兩相一沖，戰作一團。宇文成都一镗掃開一串雜兵，橫沖直撞般擋者即死，羅春趁勢沖到羅成邊上，弟弟臉色煞白，看得他一陣心痛，羅成認出是他，不知怎麼想的反笑了一下，啞聲道："哥哥…也戴面具了"

他把羅成抱到他的馬背上時，弟弟已經意識模糊，羅春歎口氣，寬聲道："沒事了，公然，咱們回家"

他們且戰且退，可敵兵卻源源不斷，始終拉不開距離，二十親衛已死傷殆盡。眼看前面沖到一片河谷，那潛灘可通行處狹窄，大軍難以蠻追，終于能緩口氣了。

宇文成都橫镗隔開一個沖着羅成去的長槊，反手把那人掃下馬，看着又要撲上來的敵人，緊了緊手中的镗杆，沖羅春道："帶他先走"

他勒馬就要回頭，身前卻忽然倒進來一具溫熱的身體，羅春把羅成塞到他馬上，頭也不回沖他喊了聲："走！"，已先一步沖出

羅成已經昏過去了，他的臉微微發紅，不知是不是起了熱，宇文成都猶豫了一瞬，催馬過了河往山林裡沖去。

幾日後，他們兜兜轉轉來到一個小鎮，羅成的傷病終于有所好轉，他不肯再走了，走得太遠，哥哥找不着他們會擔心的

宇文成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羅春仍然了無音訊，好在鎮子裡也算有幾個大夫，足夠兩人先修養一陣子

偏遠的小鎮，消息傳來的很慢。

勇國公羅成戰死紫金關，屍骨被洛河卷走，無處尋覓。朝廷發表撫恤，将另派援軍。

彼時羅成剛能下地走動，看着那高挂的榜文，仿佛不認識了字似的，皺眉看了好幾遍，才明白些那話中的意思。他轉頭就拉着宇文成都上馬，奔鎮外走去

洛水湍急，暗流難辨

兩人沿着河水向下遊漫無盡頭地走了好幾日，宇文成都擡頭見羅成下擺處又見了紅，再忍不了，拉住了他的馬："夠了"

羅成低着頭，看着眼前迅疾的河水，小聲道："找不到，就說明是假的，對不對"

宇文成都從未如此希望自己能有一張巧嘴，把黑的說成白的，讓哭着的人笑起來，他張了嘴卻隻能說出："成兒…"

羅成如何不明白，他沒有歇斯底裡，也沒有捶胸頓足，他仿佛很平靜，隻有宇文成都知道，扶着的那具身體在微微顫抖："應該是我的"，他輕聲道："如果我不和齊王鬥氣就好了。我不是小孩子了，哥哥給我取過表字了的，我……我為什麼還是那樣不懂事"。兩滴水珠從他泛紅的眼眶中逃出，和旁邊洶湧的波濤相比似乎微不足道

宇文成都更看不得他這樣，擡手透過那散亂的黑發去揉他的後頸，不是這樣的

宇文成都也想過，應該是他的，也許換他留下會有辦法全身而退，也許路上再快一些就能提早半日趕到，也許從一開始他就該陪羅成一起去長安送信……可這世間哪有也許呢

羅成轉身撲進了他懷裡，單薄的身體依戀般緊緊貼着他，他也張臂将他護實了。

洛水濤濤，滾滾而去，不知吞噬過這亂世裡多少流民兵匪，人們隻知道，世間再沒有那個名噪一時的勇國公羅成了

燕王李藝據說一夜白頭，上表辭去了一切職務，李淵深表同情，懇詞下保留了他的爵位，收回了燕北軍政大權。兩年間，舊日獻城歸順的各地反王先後被殺，隻有燕王不問世事，終日在涿郡王府中琢磨槍法。羅成留着的東西都被秦瓊送了過來，那幾本招術心得不知被他閑時翻了多少遍，老王爺非說隻是因為在意槍法

直到那個混賬小子趁夜前來，又跪在了他卧房門前。這一次，他終于還是打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