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内的頂光隐隐的昏暗,晦澀不明的字在幹潔的空氣裡模模糊糊晃蕩,人手的影子好像變作了船。
遲言允嘴中念叨着歌詞,一字一句,抑揚頓挫。空氣的浮埃似乎在跳動,他的聲音很沙,音色好聽,但沒有幾句詞是唱在調上的。
盛今諾本來在睡覺,眼皮打架之餘,這歌聲如催眠曲,給他鬧得睡不下了。
“你……真有粉絲?”盛今諾疑惑,打了個哈欠。
遲言允知道盛今諾對容傾扮豬吃老虎的事,他蓋上歌詞頁,刷拉刷拉的書頁聲在病房内顯得尤為清晰,爾後又是一道歎息聲,遲言允無奈道了句:“好想趕快去工作,這摔了不得了。”
盛今諾埋汰他道:“你剛跟你爸吵架,就這麼兇地對他?他可是你爸啊!”
遲言允給腰墊了個枕頭,“你不是也有爸爸媽媽嗎?怎麼,真不聯系你父母了?”
盛今諾鼻孔呼氣,靠牆倚着道:“沒事兒,該知道的你不是都知道嗎?為什麼跟我說這種話?”
遲言允垂眸:“我隻想跟你說,你别跟阿行過不去。”
盛今諾:“我不痛快,沒有誰能夠痛快。”
他聳肩,“我就是看不慣他過得不好,又怎麼樣?言允哥哥要把我丢了嗎?”
遲言允沒說話,他手指搓了搓歌詞紙張的頁面。
一股子油墨香湧進他的鼻腔,他抿唇又眉頭迅速擰起,過了幾秒,他把歌詞夾進文件夾裡。紙張的頁腳已經皺了,泛起毛邊。盛今諾眼神落在上面,卻也忍不住心道,遲言允的确是個喜歡唱歌的人,但确實沒什麼天賦,音色好聽不足矣成為一個能說會道的歌手。
況且像是這樣子抛頭露面,在湛海市其實不算合适。
盛今諾問了聲:“你幹嘛總是替遊行開脫,他是罪人啊,不是嗎?”
“還是說,他欺負你了?”
遲言允沒說話,過了半分鐘後他歎了口氣,“小時候我跟遊行就常常被人拿來比較……嗯……就挺難說的……他這個人吧……額……怎麼說呢,不太低調。”
遲言允玩弄自己的指甲,撥弄中指的銀色戒指,又說:“我父親挺尊敬他的。”
“——呵,虛僞。”盛今諾抱起胳膊,“他欺負你了?你說說看,我給你幫忙……”
遲言允勉強笑了,他蓋緊身上披着的小毯子,嘴上勉強扯出一個笑,他就說:“我有個黑粉,名字叫季蘊,你幫我查查看她在的地址?”
盛今諾點頭,他幹脆直接道:“我什麼時候可以走?”
遲言允眼底刹然醞起風暴,出現了一秒,他挑眉,随後,他繼母舒心雨進來了,盛今諾目光對上舒心雨的,他眼神兇狠,無聲道:“是你。”
舒心雨以為盛今諾威脅自己的兒子,她還是很想維持體面,讓盛今諾主動離開這裡。
“出去說。”
“阿姨,您能讓我離開你兒子嗎?”
翻臉比翻書還快。
“五百萬。怎麼樣?”
“你兒子喜歡倒貼,我裝什麼?”
“有話可以好好說。”
“不需要,舒女士,我記得您跟遲匣院長認識時,遲言允是沒有媽媽的吧,”盛今諾拿捏住舒心雨好面子的把柄,又笑了聲說:“我比較鄙視沒有道德操守的人,而舒女士您,這是又跟費先生不明不白了嗎?”
“嗷,還是說,您真的幹過破壞别人家庭,毀滅别人家庭的事兒了?”盛今諾聽聞池忱母親于思彤的遭遇,他刷新聞,看到舒心雨面對采訪鏡頭說,于思彤作為慈善家女士,不方便多說什麼……這可把盛今諾惡心壞了,他又說:“不都是一個窩裡的嗎,幹嘛這麼損?”
一道理智絲線飛出就要穿入盛今諾的大腦,他别開腦袋,眼睛眨了下,才道:“你是老妖怪?”
遲言允見狀,他抱起了胳膊,眼神意味深長。
他擡頭看病房遠處的白色燈光。
一切都流露出一股黑白默片的不适感,頂光清冷,令人感到一絲含糊而寂然的無聊。
太安靜了,不像是冬天。
遲言允心想他父親是一個傻子,而舒心雨,其實就是個背叛者。無論她對他多好,終究不能改變,這個女人在世界上是自私天使的事實。
他父親問他池忱在哪裡,遲言允不想告訴他爸遲匣這件事。
遲言允繼續八風不動,他捏着歌詞本,又翻開文件夾,繼續安靜地看歌詞,盛今諾盯着他認真的模樣,擡腳踹在舒心雨的肚子上,他惡語威脅,又道:“别以為我不知道遲匣跟你幹的那些破事!”
“我父母,”盛今諾言語激烈,“你覺得你真的很聰明??”
“舒女士,别道貌岸然了!”盛今諾盯着遲言允道:“真是恨透你們一家子。”
遲言允默然,他隻是看歌詞,念歌詞,振振有詞地讀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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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醫院三層樓的精神心理科辦公室,一股子淡淡的煙味在室内揮之不去,遊行站在窗戶邊,冷冷的風從縫隙裡透進來,吹得人有些頭痛的微醺。
遊行皺了皺鼻子,陸明曜盯着他問:“怎麼有空主動來找我?不應該找你哥舒遇嗎?”
“嗯,你巴不得我來。”遊行打了個哈欠,“我剛好有空。”
“随手,順路。”
“你可以選擇一個你滿意的答案。”
陸明曜雙手交疊在辦公桌上,在他右手邊,放了很多很多的監控錄像。
整整一個冬天,他父親好像是人海中蒸發,完全不知去向。
這讓陸明曜非常焦躁,他言語中,充滿着生意人自歎命數的滄桑,“我父親,還沒找到。”
“我不想如何,陳晔開來找我,”陸明曜無奈道:“我真不是故意對你弟弟洩憤。”
“如果你願意,我把你認作是我的弟弟。”陸明曜眼神犀利,“像我們人類,其實是看不上惡魔的……從小我們就被教導,惡魔這種畜生,是要被驅逐出湛海市的。”
“不過……嗯,你是例外,阿行。”
“你為湛海市鞠躬盡瘁,”陸明曜語氣中帶着一點惋惜,又眯眼說:“……這場時間因子的污染,天使能解決嗎?惡魔也能夠解決嗎?能夠解決這些事情的隻有人類,隻要把惡魔統統放進焚化爐,燒了,這是不是就能解決一切?”
遊行視線全程放在天外。
天氣好像是跟他過不去,他其實覺得冷,不太喜歡這個薄暮陰郁的湛海市。
最近談戀愛太甜了,反而讓他……忘記了一些東西。
所謂人類,他本性中的自私跟貪婪沒有絲毫改變,而這個人類……
遊行唔了聲,随手把窗戶拉上了,就在這時,他剛好眼睛碰到一個人。
眼神是他熟悉的,目光是警戒的。
遊行感覺鋁合金窗戶的溫度十分涼飕飕,他聽到陸明曜轉筆的某些風聲,但他看到容傾這麼樣警戒的眼神,遊行仍然覺得容傾挺有趣……
這屬于知道他是什麼人,還放虎歸山。
遊行明擺着都跟容傾說過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的關系,所有人都該死。
他自打恢複記憶的那一天起,可不打算當什麼救世主。
可談戀愛歸談戀愛,遊行就這樣看了一眼容傾,也沒把窗戶上的水管給弄爆又或者是幹什麼出格的事,喜歡防備他,喜歡跟蹤他,喜歡糾纏他。
遊行還是想,生活有點樂子的。
他關上窗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