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山腳,吳瑧召動魂約,雙指并攏,心中一片悲涼。
和鐘延相識于神魂相合,那便以此了結。
魂約一點點破碎,淚水止不住地湧,嘴裡的血一滴一滴溢着。
修煉、打邪怪、療傷、相擁……相處的點點滴滴随着淚水和血墜落,墜到留不住的過去。
一縷紫白色的靈絲從心口飄出來,入到陣眼裡,神魂相合的法陣綻開數十道裂紋。
發出輕輕的碎裂聲。
粉碎,消散。
身體被抽盡力氣般疲軟,心頭那股悲意還是沒吞下去,随着鮮血噴薄出來。
倉促認識,幹淨分别。
抱着雙膝哭了一場,吳瑧擦幹眼淚,給自己下了封禁,任何人都不能過傳音陣聯系上她。
骈城不能回,萬一鐘延上演個情深義重的戲碼跑去找人,她更難堪。
蒼崇不能去,塵世的家也不能去,反正一切能關聯到她原來足迹的地方都不能去。
吳瑧望着茫茫雲海發呆,可是三月後招魂丹成,又當何去何從?
往骈城反方向的山林速行離開,到了完全陌生的野林子裡,吳瑧貼着身旁的樹坐下。
心口一陣一陣的酸楚壓不下去,這種手腳冰冷的感覺隻在以前身體很差的時候有過。
催動凝氣決,心卻靜不下來,無奈抱着雙膝發呆。
山風忽的迎面拂來,高遠的天空,一道靈波由高至低擴散向曠野,範圍極廣。
龍鳴聲續在靈波漾起的風中,如泣如訴,似在等待離家的同伴回響。
那聲音由遠及近,吳瑧忍不住哭出了聲,眼淚穿透心間,奔湧出來。
龍尾掉旋,往骈城方向去,鳴聲響徹曠野,在曠野裡顯得格外悲戚。
第二道靈波随即而至,吳瑧捂住耳朵,把臉埋在雙膝中間。
直到那悲鳴聲愈行愈遠,殘留的尾聲完全消失,吳瑧起身朝反方向速行到更遠的地方,穿過界限,進了塵世。
漫無目的地走,地面籠下灰暮,吳瑧才發現已到日暮黃昏時分了。
不遠處一列火車疾奔進隧道,朝這邊駛來。
幾十米遠便是露天站台,列車的鳴笛聲響徹山谷,這是輛觀光火車,吳瑧意識到,自己好像進入了原始森林景點。
站台上沒人,吳瑧退去對塵世的隐身,補了票,坐到窗邊的位置。
火車似乎急着返程,并沒照顧遊客的眼睛。
铿锵聲拉動窗外簾幕,風景逐漸模糊。
山川大美,藍天空蒙,不見日光不落雨,奈何美景不入心。
“妹!”安靜的車廂響起一聲驚叫。
頭一回,吳瑧沒覺得這聲在叫自己,兀自發呆。
直到阮媛在桌闆對面坐下,吳瑧有些許驚訝,但不至于慌張。
懶懶半擡眼皮,随後起身拉着阮媛到沒人的卧鋪間,鎖了門,掐着對方,把人抵在窗邊,冷問:“誰幫你找到我的?”
阮媛沒答,淚珠在眼眶裡打着轉,似有天大的苦難訴說。
“沒想到,我真找到你了。”
吳瑧手指收得更緊,“别來這套,回答我問題。”
“你誤會了,我什麼都說。”阮媛的聲音從嗓子眼硬擠出來,快接不上氣。
“胡老瘋子前兩天找過我。”
散出去的靈絲沒探到車上有其他靈力,吳瑧略微松開手,“往下說。”
阮媛緩了好大一口氣,吃力地說:“一周前,原本跟在胡老瘋子身邊的廖維突然去找我,要帶我一起來蓮城投靠黑雲族的人,我們還沒出發,胡老瘋子就出現把他殺了,跟我說他真的要走了,告訴我駱敏可能被帶來天府蓮城的據點,讓我當他死了,他走後再也沒露面。”
“他告訴你駱敏的下落,卻讓你不要找他?”
“妹,你不知道,蓮城離鐘山最近,那裡全是厲害的人物,我雖然有靈根,但不夠格入道,來就是送死。”
“但你還是來了。”
“我安頓好陽陽,今天剛找來蓮城,就在蓮城市集聽人議論,說,說……”
吳瑧冷冷盯去,阮媛立馬道:“說一直跟在你身邊的小道士是鐘山的什麼世子,不知道你什麼來曆,怪不得年紀輕輕能當蒼崇派的幕僚。”
“這不是我說的,他們原話。”阮媛解釋,緊張得不敢直視吳瑧,“可是他們又說,今早天邊祥雲開了一條天路,什麼神族去拜訪鐘山,他們的神女和鐘山世子才是琴瑟和鳴,說你就算随去鐘山,也遲早會被,趕,請走……”
“說重點,你怎麼找到我的?我沒太多耐心。”
“我說,駱敏愛吃肉,一頓沒有就要生氣,我隻在蓮城市集的肉攤上拿他照片問老闆有沒有見過他,沒過幾分鐘,就被黑雲族布在那的眼線抓走了。”
她攬起袖子,拆掉印着血的繃帶,胳膊上塌下去一大塊肉,焦紅腐爛,還是新鮮的,遭烙鐵印燒的痕迹。
阮媛跪下來,眼淚不值錢地掉:“我怕被折磨死,我說我是你的姐姐,他們就找來紅袍護法,他說有辦法找到你,讓我騙你駱敏在渝州據點,要我求你去救他,然後想辦法對付你。”
“用什麼辦法找的我?”
“我不懂這些,聽到他和旁邊人說什麼梭。”
吳瑧想起來,的确自己大意了,當時在南阖洞族用了尋符梭,忘記消除上面自己的靈力痕迹,後來讓銀娘拿給王宴。
還有,她上下鐘山隻有鐘山人知道,這麼快遍地謠言,看來有人刻意了。
要麼刻意讓人散播出來讓她聽見,更死了回去找鐘延的心,要麼傳給燭陰族的人聽,表示誠意。
或者說,二者皆有之。
“陽陽天天吵着要爸爸,這個家沒他不行。”阮媛聲淚俱下,“算我求你了,想辦法救救你姐夫。”
“還姐夫呢?”吳瑧冷笑,“咱們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你知道我不是原來的吳瑧,不用演戲,就算聖母心泛濫,我哪知道你老公藏在哪個山頭,還是哪處下水道。”
“我帶了駱敏之前戴的假發出來。”阮媛說着要去放在口袋裡的荷包狀的袋子。
不是珍寶袋,隻是最基礎的儲物袋,隻能放沒有靈性的東西和最低階的修仙界物品,儲物空間也很有限。
“他們什麼人我很清楚,我把你騙去,我和駱敏都活不了,比起他們,我更相信你。”
那頂假發被托着舉到身前,上面吸附着真的毛發。
吳瑧沒接。
“你假裝投誠也好真情實感也罷,我不會去淌這趟渾水,我勸你把你兒子過繼給别人,自己隐姓埋名混在塵世,再不要跟修仙界的人往來,每隔幾年換一座城市,或許能活到壽終正寝。”
前面她已經打算好了,三個月後先去找預人道祖,如果她不肯或幫不上忙,厚着臉皮去找秦莫,如果還是不行,解封禁,傳音鐘延。
到時反正要回水藍星,他再挽留也沒用,也算有始有終。
轉念抽出思緒,卻見阮媛由慌亂到搓楞,最後扶着卧鋪床沿站起來,神情慘然。
“你們隻顧自己利益,不把我們底層人當人看,他黑雲族在害無辜的人啊!就沒人能管了?我不要别的,我隻要老公回家,你有鐘山這麼大的靠山,這麼點小忙也不肯幫嗎?”
“你老公不屬于塵世的人,在修仙界,一切自有因果緣法,紅衣護法我打不過。”
紅夜、紅誅和紅眼都死了,剩下紅侯和紅狼,駱敏到底在誰手上不得而知,吳瑧自知管不了這事。
催動對物的界限法術,瞬移出窗外,留了一絲靈識,還有竊聽陣在阮媛身上。
觀光列車駛遠,吳瑧戴上落雨戀,再給自己下第二道封禁。
這事倒給她提了個醒,即便傳音不到,還可能用神器追蹤殘留她靈力的物件。
這下幹淨,即便用尋靈的神器,也照樣找不到她。
鐘山封禁何等堅固,吳瑧苦笑,到頭來要用他教的方法來躲他。
穿過群山往更西面行來,天完全黑下來,吳瑧也順利迷路了。
随便找了棵大樹歇力,樹幹很寬,但硬邦邦的木頭弧線從背脊硌到屁股,怎麼躺怎麼不得勁。
吳瑧坐起來入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找地方落腳,能待上幾個月的。
天色黯淡下來,天懸圓月,吳瑧差點忘了這茬,前段時間事情多,上月沒去星宿神域。
但到了星源外邊,怎麼也入不了自己的星源。
斷了神魂相合,連星源也不認她。
人無奈的時候真的會笑,吳瑧感覺自己好像離了婚,被婆家趕走沒地方去,又被娘家嫌棄不讓進門。
簡直了。
眼尾餘光捕捉到遠處一抹長條身影,吳瑧閃身避開。
鐘延縮小身體變成春節舞龍那麼點大,直奔這邊來。
吳瑧繞過星源來到另一面,等龍身消失在視野裡,有那麼一瞬,頓住猶豫。
片刻後,仍舊選擇躲開,往他的星源速行去。
回頭沒見他掉頭,吳瑧加緊速度飛回入口方向。
在星源成堆的位置,那顆炫彩星源也亮着,視線能探到的邊緣,三抹光影散開去不同的方位。
也虧得星宿神域大得無邊,很容易就能躲過。
靈識入體,吳瑧感知到陰寒,低頭差點跌下樹幹。
成群的陰魂像螞蟻出動,由内向外,層層疊疊圍着她在的這棵樹。
坐穩當了擡頭掃一圈,倒是沒見到會吊樹上的槐鬼、桂花鬼。
再細一探,這些東西數量雖多,但不是身體十分虛弱的人,受不了多大影響,不過是些殘缺魂魄,入不得輪回的野鬼。
剛來清金道星的那幾天,尚行市據點的人就說過,她很容易招惹不幹淨的東西。
這東西跟修為境界關系不大,何況這會沒用靈術驅散,入星宿神域難免逸散靈韻,全是聞着味兒聚集過來的。
吳瑧收回靈韻,彈了一指淡淡的驅邪咒,不至于讓他們魂飛魄散。
再然後,吳瑧看出點不對勁。
按理說四面八方聚集來的野鬼散開也應該回到各自的野林子裡,但但多數陰魂都往同個方向飄走。
殘魂沒有自主意識,生前死于哪兒便大概率會往哪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