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客棧兩人初遇,情急下不曾留意,此人竟是這般如月風華,豐神似玉,與他并肩同立不免徒生出蒹葭玉樹之歎。
打量之際,二人眸光恰好碰撞而上。
裴雍有些不自然地斂住目光,須臾才道:“毒素在阿緒體内遊走,這幾日連藥也喝不下,好不容易喂下去幾口卻嘔吐不止。”說罷,又低聲哽咽着,“夜裡又總是夢魇,呓語不斷。大師,如今我該怎麼辦,求你救救阿緒吧,他不能……不能有事……”
智仙擡起雙目,看清了裴雍眼底交織着難言的情愫,不知是掙紮還是痛惜。待到少年心緒逐漸平複後,智仙才娓娓開口:“江公子眼下風寒加身,毒素在體内肆意流竄,才緻使昏迷多日不曾清醒。這毒,我暫且隻能研制一副丸藥扼制毒素擴散,但眼下還差幾味藥材。”
“望大師明白告知……”裴雍眼底含淚,說罷徑直在智仙跟前屈膝跪倒,顫聲道,“我一定想辦法……懇求大師,一定救救阿緒,影從拜謝了!”
智仙略有不忍,俯身将少年扶起,安撫開口:“裴公子,起來罷。隻是,如今這湯藥喂下去,他能喝多少?”
“一碗總會灑落半碗。”
“既然如此,煎藥時記得熬得濃些。影從,去煎藥吧,你親自去。”智仙輕拍少年肩頭,示意他離開。
屋内沉默了良久,慕容蘭才沉聲道:“缺少藥材的事,我會想辦法。”
“那、我先替他兄弟二人謝過了。”智仙幽幽開口。
慕容蘭遲疑了片刻,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這位小郎君所中之毒到底如何才能盡數解除?”
智仙來到床榻前,俯身坐下,又擡起少年的右腕細細搭脈。
室内陷入寂靜一片,智仙摸着少年的脈象,神情凝重:“以他目前的身子狀況來說,無解。”智仙語氣中帶了幾分惋惜,繼續道,“我查了兩次脈,這小公子的身體似乎受過較大創傷,體内元氣盡失。若此時強行以各類藥石催化毒素,恐怕身子不堪其累,會适得其反。”
慕容蘭點頭:“大師需要什麼,盡管開口,我一定盡力。”
“我知道。”智仙将少年的手放回被褥中,低歎一聲。看着慕容蘭黯然失神的背影,搖了搖頭,伫在原地注視了床榻上的少年良久。這世間,究竟是有如此巧合,離去煎藥的少年是巧合,躺着的這位恐怕更是。雖還想開口再說些什麼,最終也還是垂眸緘口沉默。
火冷燈稀,窗牖外霜雪盡下,遠岫小築書屋内竹影斑駁,慕容蘭握着一管玉箫不離手,擡眸問道:“樓漸霜她們可在長安?”
“前幾日收到青鸾傳回的書信,已返回長安。”
“讓她聯系裕王,将單子上的藥材備齊,派人送回來。要快!”語罷,一張信紙落在桌前。林朔瞧着信箋上,墨迹清晰,是幾味極為珍稀又不常見藥材名稱。他似有不解,問:“公子那夜出手相助,又護送他二人回般若寺,已是情至意盡,這緊要關頭何必大費周章去信裕王,恐驚動長安那邊。”
“既已出手,不妨好事做到底。”慕容蘭自顧自語,“今日我前去看了那位小郎君,他就那樣安靜地躺着,靜到看不出一絲生氣……林朔,我心裡竟生出了幾分懼意。”
他倏地停下了,心也不可避免地随之抽痛一瞬。
林朔詫異擡眸望着自家公子,攢眉問道:“公子怕什麼?”
怕什麼?
好似也說不上來,隻是心頭怅然空落。
良久,他才側過眼眸,揮了揮手:“你速去辦妥便是!”
林朔領命退下。
屋内暖意融融,窗外飛雪似楊花,甯州的冬夜裡總是這般苦寒。慕容蘭摩挲着手心的玉箫,掌中傳來絲絲暖意,這玉觸手生溫。
“公子,時候不早了,是否歇下?”
“彥亭,今日屋子裡的炭火燒得倒旺。”
來人牽袖一笑,回說:“每日都是定量的炭,看公子這模樣,莫非是遇到了什麼高興事?”
聽了彥亭的話,少年那張昳麗姣好的面龐悄然浮現,慕容蘭眼尾也随之流瀉一絲淺淡笑意,既然天意如此,不妨坦然接受。
“無事。”慕容蘭淡淡道,“你歇了吧,明日到後院禅室去幫忙照看江公子。”彥亭雖不明白自家公子用意,也得點頭應下。
樓漸霜那邊辦事格外妥帖,不過十日,慕容蘭所需的一應藥材由燕雲衛的人親自護送至甯州,而他也不敢耽誤,前去禅室尋到智仙,随即調配出了壓制這奇毒的湯藥來,又命彥亭親自煎藥侍候。智仙為了讓江緒靜心養病,将栖梧後山的踏莎館留出來,于是二人便搬離寺廟後院禅室。踏莎館内景緻倒不錯,兩院一廳三室,小巧玲珑,粉牆黛瓦,雕镂花窗,紅梅映雪,頗有幾分婉約江南的意味。
這日,彥亭正巧在庭院裡攀枝折梅,瞧見了慕容蘭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前,露出了喜色,連忙喚了一聲:“公子!你來啦!”
“你這是在作甚?”耿葭跟在慕容蘭身後,不解問道。
彥亭笑逐顔開,說道:“江公子風寒初愈,我想折幾枝梅花供他賞玩一笑。”
慕容蘭還不曾開口,就見裴雍迎門而出,瞧見他略一颔首道:“慕容公子。”
“小郎君醒了?”他淡笑問。
“近日來都是夜裡會轉醒幾個時辰,不過今晨卻蘇醒了片刻,午間才用了藥,正在内室小憩。”裴雍望向慕容蘭,“慕容公子是否到廳内坐坐?”
慕容蘭視線朝屋内探去,須臾收回眸光,搖頭:“小郎君既在休息,我不便打擾。耿葭,把東西送進來。”耿葭招呼着身後的侍從,盡是些冬日禦寒之物和一些補身珍品,銀絲炭、暖手爐、狐裘、鹿茸山參,魚貫送入了屋内。
裴雍愣在原地,看着一應物什送進室内又看了看慕容蘭,心下不禁疑惑這人何時與他們這般熟稔了,又是讓人過來幫忙,又是送東西,不過他也隻是靜默注視着并未開口。
慕容蘭見他似乎正煎藥,随口問道:“這藥,是禦寒還是禦毒?”
“阿緒的風寒之症初愈。眼下依照大師吩咐,這藥早晚煎服兩次,每隔三日,大師會前來親自施針,以此暫緩毒素擴散。”
慕容蘭擡眸,無意瞥了一眼内室,又回身對彥亭吩咐:“你就留在踏莎館和裴公子一道照應江公子,若有急處難處,及時回禀。”
“是。那公子可要去瞧一瞧江公子?”彥亭眨了眨眼,笑問道。
不知為何,這幾日腦中總是萦繞着那張凄白慘淡,氣若遊絲的臉。如今,江緒轉醒了,他反倒有些不敢去看,于是黯然搖頭:“罷了,還是讓他好生修養,日後總有見面的機會。”
彥亭輕輕哦了一聲,瞧着自己公子遠去的背影出神。
“公子,我瞧你方才明明想去看江公子。”回去的路上,耿葭嘟囔了一句。
慕容蘭輕哼,皮笑肉不笑道:“是嗎,你如今越發會察言觀色了。”
耿葭連忙捂住嘴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