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江緒公子!”林朔也瞧見了那人的臉龐。
他騎馬下山是打算做什麼,為何裴雍沒有同行?
慕容蘭正思索着,又聽林朔開口:“我看,江公子似乎不會騎馬……這會不會出事兒啊,公子?”
本欲回頭,可回首側身哪裡還有自家公子的身影,林朔又是一怔,呆愣在原地。
駿馬有些受驚,不受控制地撒蹄狂奔,奈何本是山林小徑不适宜馳騁,左閃右避之際馬背上的人也被颠來颠去,江緒再想馭馬停下已然無濟于事。胃部灼燒得厲害,他閉了閉眼,頹然地想若是就這樣倒下,也未嘗不好。
他深吸了一口氣,倏然,淡雅的玉蘭清香萦繞鼻尖,愣神之際身後蓦地傳來涓涓暖意,緊接着捏住缰繩的手背被一雙大掌包裹住,整個人陷入了一個安穩溫暖的懷抱。江緒被來人的緊密觸碰得一激靈,頭皮發麻,驚恐地睜大了眼,毫不思索地縮回手掌,想要掙脫身後之人桎梏,耳畔傳來低沉地聲音帶着隐隐警告:“别亂動!”
那人從容控制方向,緩緩收緊缰繩,馬匹在他的操控下逐漸緩下速度,江緒痛楚喘息着覺得難受得緊,再顧不得許多,以手肘猛擊身後之人的腰腹,随即掙脫懷抱,縱馬一躍而下。慕容蘭不曾料到他會強行跳下,情急間抓住少年的手腕朝自己懷裡帶,奈何身子不堪重負,兩人順着山勢斜坡一路疾速翻滾而下。
江緒隻覺這人将自己梏得太緊,緊到胸腔快要炸開,腦中一片混沌。
最終,慕容蘭後背撞到粗幹上,兩人才被迫停下。
懷裡的少年雙目半阖,脖頸間染上一層淡紅,惡狠狠命令道:“放開,别碰我!”
“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如何放開?”慕容蘭冷眼盯着他。
江緒強忍着胸口的煩悶,連胃裡翻湧得厲害,不假思索擡腳朝眼前之人的小腿猛踢去,使了十足的力道。慕容蘭吃痛,眉頭一蹙,手上也松了幾分力道,江緒趁勢推開他,掙紮着站起扶着樹幹,一瘸一拐地前行。
眼見他要離開,慕容蘭倏地開口:“那日夢中,是誰拉着我喚‘哥哥’,江公子可曾記得?”
少年的身形一僵,在原地定了良久,不料下一刻卻如紙片般飄然倒下。
他大驚,連忙跨步,适時接住了倒下的身體,病白的肌膚因情緒過激的緣故滲出淡紅,蓦然想起方才抓住少年手腕的異樣觸感,他掀開袖袍,一道凹凸疤痕落入眼底。那是一道利器割破的劃痕,他皺起眉,死死盯着那道痕迹端詳良久,刀痕深入筋脈,以至于傷口愈合後皮肉有些外翻,淡粉的軟肉仿若破土而出的嫩芽,看起來羸弱不堪。
慕容蘭輕撫過傷疤,從胸腔升騰起的怒意好似被一場大雨陡然澆滅。
把江緒送回踏莎館時恰巧撞見裴雍疾色匆匆出門,看到江緒如此模樣,又急又惱。慕容蘭擰着眉冷眼掠過他,隻平靜地叮囑裴雍好生照看,若再有任何疏漏自己不能确保每次都能及時出現,挽回萬一。
迷糊了幾日,江緒轉醒後便将自己關在屋子裡,裴雍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氣,不願同自己講話,仍舊讨好般找淨思尋來筆墨畫紙送到書房,告訴他覺得悶了可以作畫打發時間。不過江緒似乎打定主意同他鬧下去,将送進去的東西毫不客氣地扔了出來。
裴雍有些乏力,站在他房門前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這段時間他也不曾睡得安穩,眼下烏青更甚,臉也瘦削了幾分。一方面擔心着江緒的病情,一方面又害怕他像上次那樣兀自下山,不告而别,可惜屋内的人仿佛沒聽見一般,半點回應也不曾給。
山寺後院庭中月色溶溶,僧人們在佛堂晚誦低吟的聲音從遠方慢慢浮來,一顆殘缺不全的心好似在梵音佛光中得以撫慰。他獨倚于窗側竹椅,半醒半睡,一幕幕、一篇篇、一聲聲、一句句于心間如流雲般匆匆掠過,從前種種往事轟然破裂一地,零星碎片閃着冷而利的鋒芒,如今憶起依舊錐心刺骨,隐隐生痛。
江緒在暗夜中緩緩睜眼,那如點漆般的眸,黑得幽深,亮如辰星。
偏偏是這樣一雙漂亮得無可挑剔的眼睛,透出的光,那樣冷,那樣涼,那樣悲。
他恨,恨蕭淵、恨沈柏洲、恨令他支離破碎的一切!
說到底,他更恨自己,無用無能……
兩人就這樣僵持到第十日,緊閉的門扉終于敞開了。
裴雍大喜過望,本是蹲在門廊處,忙不疊迎了上去,誰知江緒徑直越過他朝院子外走去。沉靜了這些日子,深知不過是因自己心有不甘,滿腔恨意郁結于心,卻又無能為力。他怎麼會不知道即便裴雍答應帶他返回梁國,也隻是死路一條,拉着無辜之人同自己一道賠上性命而已,但要他自此遠離故國、就此遺忘,他卻不甘雌伏,不能說、不能想、不敢忘!
痛苦不堪之際,腦海中蓦然浮現出慕容蘭的身影。
裴雍曾說過,是慕容蘭在客棧出手相救,自己體内毒素也是他尋來藥材協助智仙研制藥石壓制,此次在山林又是他同自己偶遇,信手救下……
世間之事,巧合過甚,自然不是巧合。
慕容蘭到底想做什麼或許自己不甚了解,但那人對自己至少是異乎于常人的。況且,憑借自身這張容貌,俗世之人所思所想他又如何不能揣測?江緒笃定想法後,打算孤身前去遠岫小築試探一二,怎料耿葭告訴他慕容蘭和林朔外出辦事,還需幾日才能回來。
“阿緒,你還在怪我嗎?”裴雍看着他的背影,落寞地開口。
江緒停下步子,回頭看着他,一字一句格外肅然:“影從,或許你說得對,眼下我們的确束手無策。”
聽起來像是認命,卻又像是不甘。
裴雍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可少年單薄的背影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