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緒垂眸,随意撥弄着地上的草尖,輕聲說:“慕容公子身手不凡,騎射俱佳。虎父無犬子,想來令堂也是位威風凜凜,骁勇無比的人物。”
聞言,慕容蘭淡淡笑了。
沉寂良久,才聽他用極為低的聲音說:“阿爹他……一生英勇善戰,赤膽忠心,的确是位難得的英雄人物。”
江緒瞥見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孤寂,暗自揣測了幾分便不再繼續此話題,轉過話鋒問道:“公子可是甯州人氏?”雙眸毫無保留的落進他眼底的光影裡,似要探個究竟。
慕容蘭淡然搖頭:“并非。怎麼如此問?”
“隻是覺得公子對甯夏兩州十分熟悉,才随口一問。”
慕容蘭面上閃過一縷不可訴的神色,他笑着反問道:“我也有一事不明。裴雍公子的武藝不弱,想來騎射功夫也是了得,江公子為何不讓他教你騎馬的功夫?”
江緒徑直對上慕容蘭的雙眼:“慕容公子知道,我随公子前來夏州他就百般阻攔,何況是學習騎射?總是拗不過他的。”
江緒的語氣頗為無奈,不過經幾月的觀察,裴雍待他可謂是小心翼翼、言聽計從,兩人之間并不似尋常兄弟關系。思及此處,他本想開口試探幾句,可瞧見江緒略冷的神情,又隻好将疑問咽了下去。許是方才馳騁過的緣故,白生生的臉頰上裹了一層薄紅,鳳眸狹長,眼底波光潋滟,瞧上去一副楚楚憐惜的模樣。
“若真如此,江公子有絲毫損傷,便是我的罪過。”慕容蘭玩笑着說。江緒知曉那人是故意這樣說,不過是想從自己口中聽到實話。其實,彥亭從不曾向自己提及過慕容蘭的一絲一毫,他身邊的人一看便是訓練有素,那人既放心将貼身的侍從放在自己身邊侍候,可見禦下有方。江緒不過是随意編造了個由頭,試探他,若他順水推舟自己也乘勢學一學騎射功夫,未嘗不好。
“怎會。慕容公子對我的照拂,影從未嘗不知,我們兩人在異地孤伶無依,與公子本是萍水邂逅,公子卻事事上心,體貼入微,我心中隻存感激。”
漫天繁星争相點亮這曠野荒原,空氣中溢滿柔嫩的花草香,白駒在他們身旁發出“哼哧哼哧”的響聲,耳邊唯餘清風蟲鳴。慕容蘭看着面前這少年垂着腦袋,手指漫不經心地撥弄着地上的草尖,可憐兮兮的。
“你名叫江緒,表字是什麼?”
“雁卿。”
“是哪個雁?”
“鳳凰城阙知何處,寥落星河一雁飛。”
東風漫野,響似輕弦,翻起一頃翠色,原野之上野花幽香如漣漪般在暗夜中浮散。
“那往後我便喚你‘雁卿’可好?”他的眼眸如秋水般溫和。
江緒遲疑了片刻,又點點頭。
慕容蘭覺得眼前的人在自己面前謙和溫煦,待人處事怎麼也挑不出毛病,卻總覺得這人了無生趣,處于塵世之外,疏遠又不可觸及。
“我叫慕容蘭,表字燕然。”
“我知道。”江緒頗為平靜地回答,“公子并非甯州人氏,怎麼會在般若寺住下?”
慕容蘭又是一笑,這少年倒是比自己想象的更聰明:“同你一樣,逃難至此。”
“逃難?”
他輕輕“嗯”了一聲,看着少年疑惑的樣子笑問:“怎麼,你不信啊?”
江緒不點頭也沒搖頭,不置可否。
“四年前,我從長安逃至甯州,那時已是道盡窮途,危難關頭是智仙大師出手相救。此後,我便在般若寺住下了。”慕容蘭徐徐說道。
“如此說,慕容公子是長安人?”
他思忖着道:“算是半個長安人,我幼時長于夏州,甯夏兩州毗鄰,因此熟悉。”
江緒輕輕點頭,沉默了會兒,才回頭看向慕容蘭,遲疑開口:“我與公子素昧平生,公子何故如此待我?”
慕容蘭沒想到江緒在糾結這個問題,倏然回憶起林朔對自己說的那句話,凝視着眼前這張面龐,極為鄭重地說道:“數月前,我在甯州地界的客棧與公子初遇,彼時,你正陷入昏迷,裴雍一人難敵追殺的死士,我和林朔碰巧遇見便出手了。無他,隻是想起四年前,也是這樣一個雪夜,絕望之際,有一個人也朝我伸出了援手……”
他停下了話,随手拔下一株草梗握在手中把玩,又順勢在江緒身側悠然躺下,雙腿随意交疊,枕着雙臂望向墨黑的蒼穹,星子點點,好似棋盤上一粒一粒排列有序的白玉棋子。
“江公子,你不必多慮,我隻是……不忍見你有任何損傷。”
不輕不重,不徐不疾的聲音落到少年耳裡,江緒隻覺眼皮驟然躍動了幾下,略帶疑惑地看向他,慕容蘭收回目光,撞上那張如瓷的臉龐,少年背對冷月擋去稀疏光亮,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他心頭莫名跳了幾下,笑着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我虛長你幾歲,自然是将你視作自家幼弟。”
“嗯。”不帶任何情感的一個字。
慕容蘭啞然失笑:“你還真是惜字如金。”他看着江緒屈膝,一手撐在膝彎托着下颌,一手輕撫着馬兒,鳳眸中不經意流露出一絲溫情來。慕容蘭頓覺心情舒暢,長籲了口氣,感慨道:“雁卿,你瞧今夜的月亮是不是特别漂亮?”
少年仰頭看星空,那輪素月懸在天邊,外面一層模糊的暈影,朦胧得很,看起來的确是漂亮的,他從喉間淡淡“嗯”了一聲。
“梁國的月亮也有這麼好看麼?”
話音落下,少年的眉眼也随之低垂。
在梁國,他獨自看過很多次月亮,在樓閣上,在宮阙裡,在殿宇中,可偏偏不曾像今日這般,坐在無邊曠野裡,四周一望無際,無拘無束。更多時候,他隻是在漫無目的地想象,而非真正欣賞這輪明月。
“梁國的月亮都被鎖在窗格裡。”
慕容蘭微訝,不解道:“這是何意?”
少年兀自搖頭,支着下颚,眺望遠處。
綠意蓬蓬的草原裡,兩個少年身影鍍上一層銀輝,春風微拂,草浪翻湧,寂寂無聲。隻是,有什麼東西深埋于泥地裡,打算着生根發芽,來年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