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緒深吸了口氣,幹澀道:“沒有。”
沒有生氣,還是沒有厭惡自己?
慕容蘭定在那裡,看着江緒牽着缰繩漫無目的地走在草甸裡,步伐極盡緩沉,卻仍然看出來了一絲端倪。他蓦地閃過,方才碰觸到江緒的手掌心,嫩肉勒出了血痕,舊傷才有結痂的趨勢此刻又被磨得皮肉模糊,連帶着自己的衣袍上也沾上些許血漬,但不曾從他臉上看出半分疼痛的意味。
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這少年如此倔,又如此執着到底為何?
回到宅子,慕容蘭讓彥亭送去了活血祛瘀的藥膏,又吩咐林朔把江緒的馬鞍換了軟墊。
彥亭悄悄看了自家公子幾眼,同耿葭小聲說道:“你說公子在看什麼呢?”
耿葭也順勢望去,慕容蘭手中握着鳳箫已經愣了足足半個時辰。
“嗳,你說公子是不是在想曲譜啊?”
“我看不像。”
“那日跑馬回來就有些魂不守舍。”彥亭嘟囔着,驟然睜大了眼,“難道是和江緒公子有關?”慕容蘭讓他去送過藥膏,而且江緒這幾日也是呆在屋子裡不曾出過門,兩人之間的關系好似比之前淡了些。
耿葭眨了眨眼,好奇道:“什麼意思?”
彥亭拉着他靠近了些,附耳悄聲說:“公子和江公子可能打了一架。”
“什麼!”耿葭脫口驚呼,彥亭連忙捂住他的嘴,瞪了他一眼。
兩人在門扉處拉拉扯扯,殊不知他們的談話一字不落傳入了慕容蘭耳朵裡。他手持鳳箫,指尖一下一下規律的輕敲着桌面,喚道:“彥亭,進來。”
耿葭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表情,口型告訴他:“你慘了。”
“公子……怎麼了?”問得有些不情不願。
慕容蘭擡眸看了他一眼,倒沒有露出太多情緒,說道:“有件事,你要替我去辦,你過來。”彥亭心中隐隐不安,但又不敢違逆主子的意思,隻得走到慕容蘭身側。少年在他耳畔低語了幾句,聽着聽着,彥亭的臉色愈發難看,最後苦着臉,支吾道:“公子,你、你這不是故意為難我嗎……江公子他……”
“若辦不成,你也不用跟在我身邊了。”慕容蘭淡睨了他一眼。
耿葭看到他哭喪着臉走出來,連忙湊上去,好奇道:“怎麼了,公子說什麼了?”
彥亭本就發愁,瞪了他一眼,丢下一句“都怨你!”兀自離開了。
耿葭傻愣着,不明白又幹自己什麼事。
天剛擦黑,江緒在坐在西窗下看書,案幾上一盞青燈螢螢微光點亮了側顔,姣好昳麗容顔令彥亭也沉淪了須臾。少年靜坐于窗邊,三千青絲緊用一根素簪半挽,透過額前垂下幾縷碎發依稀瞧見挺直的鼻背,淡绯瑩潤的唇,瘦削的下颚……
如此容顔,長安至甯州都不曾見過,難怪令公子側目。
“江公子?”彥亭低聲喚道,唯恐驚動了裴雍。
這樣喊了幾聲,江緒總算是開了門扉,瞧見彥亭手裡提着一盞竹燈,神情有些局促。他略蹙眉,道:“何事?”
彥亭咽了咽喉嚨,不自然說道:“江公子,這事兒原本不該打擾你,可,眼下我也實在沒辦法。我家公子說你這幾日在府裡待着也不出門,便吩咐我到後山尋幾隻山雀野兔什麼的給公子解悶,再不濟也能補補身,可眼下這個時辰,我……”
“他當真這樣說?”江緒打斷了彥亭的話,問道。
“江公子,我可不敢說謊。”
江緒略垂眸,思索了片刻,問道:“你不必去了,我親自和他說便是。”
說着将手裡的書卷放回書案上,擡步便要朝院子外走去,江緒倒沒有糾結彥亭的借口有多蹩腳,隻是想看看慕容蘭到底想幹什麼。
彥亭忙不疊跟上,連連擺手搖頭道:“江公子,我家公子不在府裡。”
他稍微留步,側頭看了彥亭一眼:“那你帶我去見他。”
慕容氏舊邸本就在城郊,依山傍水,彥亭提着燈籠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府邸後宅,穿過一片松林竹海,隐約傳來嘩嘩水流之聲,随着小徑越走越近,竹海盡頭竟是一方蒸騰着熱氣的暖泉,泉後崇山一道溪流從高處墜落,激起缥缈水霧。
青石小徑一直蜿蜒至暖泉,江緒正欲回頭問彥亭為什麼帶自己到這兒才發現身後早已空無一人,隻是地上留着一盞竹燈,明明滅滅。他彎腰拾起燈盞,邁着步子,朝暖泉湯池邊走去,借助微小亮光,依稀看清了湯池邊靠着一人,他站在原地打量了半晌發現那人影似乎也沒動。他舉起手裡的燈籠,又往前靠了幾步,定睛一瞧恰好撞上那人琥珀色的雙眼,于是這才明白今夜的鬧劇到底因何而起。
“慕容公子要見我直說便是,何必為難彥亭。”他聲如冷月,伫立在池邊冷眼看着他。
慕容蘭半倚着身子,歪頭不解,好笑道:“雁卿這話,怎麼我倒聽不懂了?”
江緒隻覺他還在同自己裝無辜,眼裡覆上一層寒霜,斜睨了他一眼掉頭要走。慕容蘭心下一急,騰地一聲站起來,濺起層層水花:“我當真不知……你别走,替我拿一下衣裳,好不好?”
聞聲,他頓住了身形,朝遠處青石瞥了一眼果然疊放着衣物。
“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慕容蘭見他停了下來,又連聲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