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攢眉,看向他深邃雙瞳,有些憤然道:“你要帶上他?我們并不清楚他的底細,這樣冒然前往夏州會見七殿下,妥當嗎?”
慕容蘭知曉林朔所言非虛,但他并沒想太多,隻是那夜兩人争執後自己再做什麼不想刻意隐瞞。更何況這事兒是自己在一廂情願,他願不願同行猶未可知,但不論如何他是不會将他孤身一人留在這龍潭虎穴。
“這你不必擔心,七殿下那邊我自會言明,去辦妥便是。”
林朔臉上仍是不明就裡的神色,不情不願道了句“是”才離開了。
智仙隔日來換藥時,慕容蘭午間才小憩轉醒。
“傷口紅腫已消,呈愈合态勢。看來這幾日有好好養傷,也不枉我親自照拂一場。”智仙談笑着,順勢收好了藥箱。
彥亭也跟着調笑道:“大師的話,公子一向是聽的。”
慕容蘭喝了藥,嘴裡還有些澀苦,智仙瞧出了他細微表情從袖口裡取出一粒油紙包裹的糖球遞給他。剝開糖紙,拿起糖塊放入口腔,絲絲甜蜜在舌尖融化包裹,中和了苦澀。
“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大師怎麼還随身帶着這個?”他噙着笑,晃了晃手裡的糖紙。
“日子清苦,所以我喜甜。”智仙信口說道。
這個緣由令慕容蘭失笑,他偏頭道:“大師這話我竟不知從何談起了。”
“你們一走,我這地方又冷清下來,日子還不夠清苦嗎?”他聳了聳眉,唏噓着。
“我們?”
智仙回眸,挑起眼尾,故作詫異:“你不知道?裴雍要返梁,似乎就這幾日。”
慕容蘭睜大了眼:“那江緒呢?”
“這我不清楚,不過他二人應當是要一道回去的。”
“嗳,公子!你去哪兒,小心傷!”彥亭驚聲大呼,瞧着慕容蘭消失在門扉處身影,正打算追上去卻被智仙攔下了,他擰眉道,“大師,你攔我作甚?”
智仙懶懶一笑,拍了拍彥亭肩頭,語重心長道:“有些話,還是讓他們彼此說開了好,你呢,就不要去橫插一腳了,嗯?”
彥亭撓了撓頭,眼底疑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來到踏莎館時,他叩了叩門卻無人應聲,慕容蘭心尖緊揪徑直推門闖入,穿過庭院時肩頭的衣衫拂過院中梅樹枝桠也未發覺,前廳書房皆不見人影,直至尋到卧房門外從室内傳出一陣争吵之聲才令他腳步驟停,仔細分辨仿佛是裴雍的聲音。
“才不過半載光陰,你對他這般信賴袒護,那你我這十多載年歲,相知相惜,共曆生死,又算什麼?于你心中,恐怕巴不得我早早離去,待在這裡也是徒惹人厭煩罷了!”
裴雍幾乎是嘶吼着質問,室内也沉寂了良久。
“裴雍,若我說讓你即刻帶我回梁國,你肯嗎?裴大人肯嗎?”少年雙目冷冽,直射到他臉龐,帶着一股笃定的悲涼感。
而裴雍給予他的反應也一如所料,他從鼻腔裡發出一聲譏諷笑意,“雖不知你們到底為何執意阻止我返梁,也許有無法言喻的苦衷,也許有你們自身的考量,而今梁國朝中是何境況我也不甚清楚,我不怪你們。因為,不論是你亦或裴大人,于我于爹爹已是仁至義盡,我不該強求太多,我知道。但是裴雍,你自己心中明白,你待我還如往昔嗎,你待我是否沒有一絲一毫的隐瞞?”
少年這番話實在真切,裴雍眼眶泛起了紅,垂在身側的手掌不知何時握成了拳,手背經脈迸起,在竭力地隐忍克制。他擡眸對上江緒那雙不帶任何情愫的眼,倔強道:“阿緒,你嘴上說着不怪,隻怕你心底痛恨死我了。我知道,繹哥之死,你一直怪我、恨我,我知道的……”
江緒冷嗤出聲:“我是恨,可我知道我該恨的不是你,我恨令我失去一切的那些人!而你,我一直将你當作哥哥看待,北上甯州,我身邊也唯有一個你朝夕相伴,可毫無保留的信賴,除卻阿姐,你便是我身邊最親近之人了。你知道嗎,影從,逃難途中我曾數度想着,此生一了百了,不如與阿爹阿娘、哥哥團聚了罷,隻因這人間再無令我留念一人一物,可笑,偏偏死也死不成,深仇大恨也不得報。”
那幽黑如曜石般的眸中,毫無征兆地淌出淚水,配上他這樣一副天生漂亮精巧的皮相,總是令人動容心痛的,當然裴雍也不例外。
“阿緒,對不起……”
然而,除了這聲輕飄飄的對不起,他也無法再做什麼。
“你走吧,我與慕容蘭并非你所想那樣,不過萍水相逢,人生過客,終究也是要分别的。何況,我待他,隻是尋常朋友,你實在不必憂心。”
兩人交談的聲音漸小,良久,裴雍推門而出,慕容蘭早已閃身避開,若撞見這樣的場合雙方都難免尴尬。
他在廊側踯躅了半晌,江緒方才的話于心底久久回蕩不息,掙紮不休。饒是自己素來以手足之情、朋友之誼相待,如今這話真正從江緒口中說出,好似無形之中将兩人關系拉得更遠,更疏。慕容蘭隻覺心口冒出絲絲縷縷的酸澀氣泡,怎麼也遏制不住。
奈何腳上的步伐總先于思緒,他遲疑掙紮着推開了門,一眼便瞧見了心心念念的人。江緒正在衣櫥前收拾着衣物,察覺到來人,他停下手中動作,回頭一望,那鳳眸隐約含水光,兩人眼光交彙,陷入了一陣沉寂。
伫立了良久,他才向前踱了幾步,艱難開口:“你……要走?”
“什麼?”江緒沒明白他的意思。
“那日,我不是懷疑你,也并非有意窺探你的身份……”他越說越覺得自己言語蒼白乏力,反倒顯得心虛,遂急切補充道,“我曾說過将你視作家中幼弟,身為兄長,理應事事照拂,那日情急下的一問隻因憂心過甚并無其他意思,你别多想。”
少年從喉間發出一聲輕笑:“當真嗎?”
“自然。”
“那麼慕容公子可否告訴我,你私心為何?”
“私心……我的确是有私心的。”慕容蘭挑起眼尾,看向他,一字一字道,“我的私心便是護你周全,令你不再涉險。”
江緒冷眸裡投出的光似乎要将他看透,兩人對視片刻後,他才垂目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衣物,轉過身去并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是掉過話鋒,漫不經心開口,有些答非所問:“影從明日要走,我在替他收拾衣物。”
少年目光閃動,眉宇疏淡開來:“那,你會留下嗎?”
“嗯。”
得到江緒肯定的回答,他暗暗舒了口氣,眉眼瞬間明媚,也随之輕柔一笑。
江緒看着眼前的人,一時間複雜的神色在臉上流轉,心下也揣測到他一定是誤會自己要随裴雍一同離開。擡眸流連過眼前之人的臉,唇色淡白,細瞧還是能看出一抹病态,眼光不由自主瞥向他的右肩,傷口被衣物遮蓋瞧不見。
慕容蘭隻覺心髒加速,砰砰直撞,他定定看着江緒正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
江緒擡手,覆上他肩頭,拾起一瓣落花,嗓音輕緩:“慕容公子下次走路要當心些。”
慕容蘭垂眸,看着躺在他掌心的殘花,心旌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