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塊巨大的黑絲絨,包裹着整座城市。警局大樓裡,暖黃色的燈光依舊不知疲倦地亮着。
空氣裡依然彌漫着咖啡因和疲憊混雜的氣息,像是無聲的戰鼓,催促着每個清醒的頭腦。
蘇沐坐在韓霆那張堆滿了稿件和資料的書桌前,借着台燈暖黃的光線,目光緊鎖在電腦屏幕上。屏幕裡顯示的是林瑩辦公室的現場照片,一張接着一張,每個細節都被放大、标記。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輕輕敲擊着,發出微不可察的、帶着某種節奏的聲響。
她已經在這裡坐了快兩個小時,反複翻看着林瑩留下的痕迹,總覺得有某個細節,像魚刺一樣卡在喉嚨裡,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韓霆端着兩杯剛沖好的咖啡走進來,一杯放在蘇沐手邊,一杯自己拿着。他沒打擾蘇沐的專注,隻是在旁邊拉過一張椅子坐下,端詳着她此刻的側臉。疲憊寫在臉上,但眼神依舊像雷達一樣掃描着屏幕。
“你已經盯着這份資料兩個小時了。”韓霆輕聲說,打破了安靜。
蘇沐頭也不擡地接過咖啡,輕輕抿了一口,熱氣帶來一絲慰藉,但眼神依舊沒有從屏幕上移開:“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韓霆挑眉,順着蘇沐的目光看向屏幕,他知道,蘇沐的直覺很多時候比證據來得更快。他沒有催促,隻是耐心等待:“你發現什麼了?”
蘇沐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用指尖點了點屏幕上的一張照片,那是林瑩辦公桌的全景圖。照片上,桌面文件擺放雜亂,但一束已經有些蔫了的鮮切花,和幾個活潑可愛的小動物陶瓷擺件,依然給這個空間增添了一絲屬于主人的生氣和溫度。右側習慣性擺放着水杯、文件夾,甚至鼠标墊都是臘腸犬圖案的,充滿了個人風格。
蘇沐的指尖從鼠标墊上移開,緩緩指向它旁邊空出來的那一小塊區域。她的聲音平靜,但語速慢了下來,帶着一種發現關鍵線索前的特有凝重:“你看這裡…鼠标墊在右側,說明林瑩日常使用電腦時,鼠标習慣性是放在右邊的。”
韓霆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然後,他發現了一個細節,照片右側鼠标墊旁空空如也,但左側的鍵盤旁邊,卻孤零零地躺着一個綠色的無線鼠标。
“鼠标…”韓霆頓時皺緊了眉頭,他和蘇沐對視一眼,立刻意識到這意味着什麼。
“技偵來現場的時候,給所有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都做了采樣,包括鼠标。”蘇沐敲了敲桌面,确認了這個推測,“查了,指紋很雜亂,除了林瑩本人的,還有一些其他人的指紋,可能是平時摸過她電腦的同事。”
“但是…”韓霆看着照片上那個嫩綠色的鼠标,突然出聲,“鼠标在左側!”
“這才是我一直覺得不對勁的地方!”蘇沐的眼神微微發亮,印證了自己的猜測,“如果是一個習慣用右手的人,在短暫離開後回來繼續使用電腦,鼠标應該還在右側的鼠标墊上。就算要拿開,也隻會随手放在桌面其他地方,而不是特意拿到鍵盤的左側。一個右手習慣的人,在關鍵時刻,尤其是在高度緊張或急于完成某個操作時,不會突然改變自己的操作習慣。”
韓霆一下子來了精神,身體微微前傾,腦子飛快地運轉:“但是…一個左撇子在使用電腦時,會很下意識地把鼠标放在左邊!”
蘇沐緩緩點頭,眼神裡的光芒越來越盛:“對。在死後操作她電腦、删除文件的人,是個左撇子。”
韓霆立刻翻開手邊從技偵那裡拿來的資料,裡面有所有和林瑩有過接觸、或者到過她辦公室的同事信息。“可是…他不怕警察從鼠标上查到指紋嗎?”
“除非,”蘇沐接話,語氣笃定,“他的指紋出現在林瑩的鼠标上,也是一件很合理、不會引起懷疑的事情。比如…他是經常接觸林瑩電腦的人。”她翻了翻警局記錄下來的黃主任的個人資料信息,目光定格在一個地方:“黃志偉。”
韓霆立刻反應過來,眼神一凜:“林瑩辦公室的主任…他是能合理接觸林瑩電腦的人之一。”
蘇沐回憶起之前和黃志偉談話時的細節,她注意到他戴手表的習慣——戴在右手上。這個細節,印證了她的猜測。“他是左撇子。”
兩人對視了一眼,眼中都閃爍着同一個訊息——黃志偉,有問題。而且,是大問題。
第二天上午,蘇沐帶着實習生林小滿再次來到那家媒體公司,這次沒有去林瑩的辦公室,而是直接去了總編辦公室所在的樓層。在門口等了沒一會兒,就看到黃志偉拎着一杯咖啡,腳步輕快地從走廊另一頭悠閑地走過來,看樣子剛買完咖啡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
“黃主任,早。”蘇沐迎上前,直接開門見山,語氣不重,卻帶着一種不容拒絕的意味,“有空聊聊嗎?耽誤您幾分鐘時間。”
黃志偉看到蘇沐和林小滿,悠閑的神情瞬間僵了一瞬,臉上的笑意也凝固了。但他很快恢複了鎮定,推了推眼鏡,擠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韓警官,早啊…找我有什麼事?我已經把林瑩手上的工作都交接出去了。”
蘇沐一直留意着他微小的表情變化和肢體語言。她淡淡地問,聲音輕柔得像是在閑聊,但眼神卻像兩把鋒利的刀子,直直地看向黃志偉的眼睛:“我們又發現了一些關于林瑩的新線索,有些地方還需要向您請教。黃主任,您…案發後,碰過林瑩的電腦嗎?”
黃志偉的手微微一頓,手裡的咖啡杯晃了一下,差點灑出來。他的表情閃過一絲慌亂,然後很快又被強行壓了下去。他點頭,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自然:“有啊,我是想看看她有沒有未完成的工作資料,好讓後面的同事銜接上,别耽誤了項目進度。”
“哦?”蘇沐拉長了語調,語氣更加輕柔了,“那您是在案發前碰的,還是…案發後呢?”
黃志偉的臉色微不可察地變了。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緻命的錯誤。林瑩出事後,辦公室立刻就被警方封鎖了,他根本不可能在案發後接觸到她的電腦!而如果是在案發前…他之前的解釋怎麼可能說得通?冷汗順着他的額角慢慢滲了下來。他強笑着,試圖蒙混過去:“或許是我記錯了…最近事情太多,有點混亂…”
蘇沐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忽然話鋒一轉,語調輕松得像是在随意聊天:“對了,黃主任,您平時用左手寫字,還是右手呢?”
這個問題來得太突然,黃志偉完全沒有防備。他下意識地回答,甚至來不及思考可能隐藏的陷阱:“左手啊。”
話一出口,他整個人猛地一僵。他這才意識到,眼前這位年輕的韓警官,或者說,眼前這位韓警官的身體裡…住着的是一個觀察入微、思維缜密的人。每一個問題,可能都帶着陷阱。
蘇沐和實習生林小滿對視一眼,林小滿雖然不明白全部,但也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的緊張。
蘇沐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道:“黃主任,感謝您的配合。現在,請和我們走一趟吧。”
空氣仿佛凝固了幾秒鐘,隻有黃志偉急促的呼吸聲在走廊裡回響。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從蒼白變成了青紫,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珠,眼神帶着一絲最後的掙紮和乞求:“這…這能說明什麼?左撇子…碰過電腦…這和我有什麼關系…你們不能就憑這些就帶走我…”
“我們在林瑩電腦的鼠标上,檢測到了你的指紋。技偵也恢複了一部分被删除的雲盤文件,其中有幾封郵件,内容涉及你和李大龍之間一些不正當的利益往來,以及你曾替他做過的一些見不得人的事情。”
黃志偉的臉色徹底變了,嘴唇微微顫抖,最後一絲僥幸也破滅了。他知道,對方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
蘇沐緩緩道,語氣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洞察一切的平靜:“黃主任,你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繼續隐瞞和抵抗,隻會讓事情變得更糟。”
黃志偉的手指死死地抓住褲腿,指甲甚至因為用力過度而有些泛白。他知道自己完了。半晌,他終于深深地歎了口氣,像是一個被戳破了的氣球,整個人都蔫了下來,肩膀垮了下去,聲音裡充滿了絕望和後悔:“……我沒想過…會出人命……”
審訊室裡,黃志偉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了。他供認不諱,将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原來,他自己也曾被李大龍抓住了某些把柄——他利用職務之便,替李大龍處理過一些見不得光的财務問題,甚至參與過一次涉及性賄賂的安排,并被李大龍拍下了照片作為要挾。當李大龍得知林瑩在調查他,并且已經掌握了部分證據,尤其是林瑩電腦裡可能存有對李大龍極其不利的資料時,李大龍便找到了黃志偉。
“他讓我做的,”黃志偉癱坐在椅子上,聲音嘶啞,“他說…林瑩手裡的東西太危險了,必須立刻拿回來。我知道林瑩有失眠的毛病,也知道她私下會用點藥助眠。他讓我…讓我給她注射一點麻醉劑,讓她睡一覺,然後趁機把她的電腦清理幹淨…他保證,隻是讓她睡着,不會有事的…還說,如果我做不到,就把那些照片公開…”
蘇沐和趙青、老張聽着他的供詞,心裡一陣冰涼。李大龍利用了黃志偉的把柄,利用了林瑩的弱點,也利用了黃志偉的貪婪和懦弱,制造了這場看似意外的謀殺。
“針管呢?”蘇沐問。
“我…我埋在公司樓下花園了…”黃志偉哭着說。
警方立刻根據黃志偉的指認,找到了那個被丢棄的注射器。上面的指紋清晰地指向了黃志偉。而注射器裡殘留的藥物成分,正是丙泊酚。
雖然還需要李大龍的口供來确認他是否有明确的殺人意圖,但黃志偉的供詞和物證,已經足以将他和李大龍都送上法庭。
“林瑩…她也算沉冤昭雪了…”趙青沉重地說。
蘇沐沒有說話,隻是眼前閃過林瑩那個幹淨整潔、擺滿了小物件的辦公桌,想到她曾經無所畏懼地追逐真相,如今卻被那些惡毒的留言污蔑。
她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筆。
技偵組終于将死者林瑩被删除的所有資料完整恢複,堆積成厚厚的一沓打印文件,以及電腦裡還原出的無數文檔、聊天記錄、郵件。仿佛一個沉默的、飽含憤怒的見證者,等待着被人再次翻開。
蘇沐将所有人都遣走,一個人坐在電腦前,面前是林瑩留下的這個龐大的“證據庫”。她一頁頁翻閱着那些打印出來的資料,一行行看着屏幕上還原出的文字,内心卻漸漸被巨大的震撼和一種深沉的敬意所填滿。
林瑩的調查比他們想象的要深入得多。受害者的證詞、會議室裡偷錄的帶着暗示的錄音、私下裡的交易截圖、匿名的舉報郵件…她像一個孤勇的戰士,獨自挖掘着李大龍隐藏在光鮮外表下的罪惡。
“有些事情,總要有人去做。”
這句話,帶着一種沉甸甸的重量,出現在林瑩未完成的調查報告裡,字迹工整而堅定。
蘇沐的手指微微一顫,心裡像是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仿佛還能透過這張紙感受到林瑩寫下這句話時,心中那團未曾熄滅的勇氣和火焰。
黃志偉已經招了,他的供詞和物證已經闆上釘釘地鎖死了他作為實施者的罪責。而他的供詞也直接指向了幕後的指使者——李大龍。雖然還需要進一步的證據和李大龍本人的供詞來完全确認他的殺人意圖,但林瑩的死,是因這份調查而起,因李大龍的指使而發生,這是毋庸置疑的。
林瑩的冤屈,已經昭雪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