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那林停晚不受控制地想到郁熠朝,說服自己接受是一回事,被别人點破又是另一回事。
他首先是驚慌,是玥然了解自己,還是他竟表現得如此明顯?那郁熠朝看出來了嗎?
他對周林檎貪慕郁熠朝的錢财不齒,但是他這畸形而危險的愛慕又算的上什麼呢?至少周林檎較之郁熠朝來說确實門當戶對而且手藝了得。
島上的吵鬧聲已經平息,黎見堯被擡着去偏房療傷。
七月的晚風依舊熾熱,湖水蕩起波紋,猶如無法平靜的心緒。
林停晚和玥然就這樣對峙着,久久沉默。
良久後,林停晚向後錯步,歎一口氣緩緩道:“玥然,你從來都知道怎樣引導我。在牢裡是,在月然樓是,現在還是。以前是我母親,現在是郁熠朝。”
“但是玥然,我還是那句話,你我都是身不由己之人,你以為找到生母,脫手月然樓,遣散心腹便能得到安甯?你若是真這樣想,為何在此用苦情拖延我如此長時間。”
玥然面部的驕矜瞬間碎裂,露出難以置信的驚愕。
林停晚無奈苦笑,“或許你确實這樣想的,但是費勁來到白家不先去找周聞竹求證,反而和我在這危險之地大聊身世,我若是在宴會上喝了酒,怕是真的會被你的話繞進去。月然樓刺傷黎見堯,是想要幫他逃回安州?”
眼見圈套被識破,玥然終于松弛下來,頗有些破罐破摔地應了下來。
林停晚:“我記得月然樓不接私活?”
“沒錢的時候也接……”玥然信口瞎扯,被林停晚瞪了一眼,老實地收回話。
“我确實想再見見周聞竹,但是也不差這一時半會,畢竟白家拘着她,我在這白水城明面上的生意還得做,白家得罪不得。但是幾日前我收到周聞竹的密信,要找我一叙。”
“是因為周林檎昏迷不醒?”
“我猜測是如此,但具體未知。我想着如何混進白家應約,突然聽說一件事。”
玥然壓低聲音,林停晚隻得低頭傾聽,“這場壽辰宴會是白黎兩家做戲而為,主要是為了掩蓋搶奪天下至寶店丢失珍寶而大打出手的荒誕行徑。
争搶行為雖然三人成虎,但絕不是空穴來風,你不好奇什麼珍寶能引得兩大世家争奪?他們又不缺錢。”
林停晚略微思索,“此事确實奇怪,按道理來說就算白家不講理,黎見堯卻能算是個仁義人,不至于将此事鬧得滿城風雨。
這東西白家既然如此勢在必得,要麼是白家祖上傳下來的具有特别意義的物件,要麼就是白家的贓物,急着銷毀。”
玥然欽佩道:“你說的沒錯。我遣人去查,結果查到一樁往事。不知道你聽沒聽說過烏胡假和?”
林停晚當然聽過,他還給當事人何闊山講過。
七八年前倉陽西北部與烏胡的一個南方部落大有大動幹戈的意思,但朝廷見休養生息不宜動武,便想着用錢财珠寶求和平息此事,但是當時倉陽的縣令竟貪下财寶,擁兵自重。
“那縣令曾經是二皇子江承馳舅舅,開國大将軍穆封華的舊部,不願意接受朝廷懦弱的求和行徑,自作主張意圖出戰,但是被有心人利用,在城内大肆宣揚‘倉陽要失守’、‘朝廷要放棄倉陽’諸多言論,搞得人心惶惶。
朝廷求和的使者還被攔下,金銀細軟一夜無影無蹤。我深入挖掘,聽說當年倉陽城極其混亂,隻要是沒權沒勢的壯丁全部被拐走充軍,城裡除了達官貴人幾乎沒有男青年,盡管如此,這些人被秘密訓練起來,并不為戰所用,反而是城裡有不少烏胡人……”
林停晚腦中冒出一個驚悚的想法:“通敵,傭兵叛變?”
玥然不說話,隻是諱莫如深地點點頭。“此事之前,穆封華死的不清不楚,都說是功高震主,被……”玥然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他那些舊部跟随開國将軍出生入死,必然不甘心。”
林停晚不知為何心裡一陣發虛,不受控地想從玥然這裡知道些已定的後事,便問:“後來呢?”
玥然一臉奇怪:“後來打起來了,雖然死了不少人,但是朝廷還是守住了倉陽。你問這個做什麼,這不是重點。”
林停晚張張嘴,沒有說話,聽玥然說重點,“重點是當年不翼而飛的求和珍寶中,有一顆夜明珠。此夜明珠是從南州進獻來的罕見珍寶,有三個雞蛋大小,夜裡淺藍色明亮可照見發絲,在金銀細軟中算是上等珍寶。”
她話鋒一轉,壓低嗓子,“我懷疑,當年就是白家夥同倉陽縣令攔下使者,貪下珍寶,而那顆夜明珠,可能就在天下至寶店被搶奪一空的物件裡。”
林停晚心下了然。貪昧朝廷求之物,勾結穆封華舊部,傭兵自重意欲謀反,哪一項都夠白家生生死死幾輪的。
難怪白家從一開始便對此事高度關注,甚至不惜讓錢至盜劫,找抵罪之人将此事重點聚焦在耿奎的死亡上,從而模糊天下至寶店被搶的事實。若如不是錢至意外被殺,此物便可順利穩當地回到白家。
但偏偏錢至身亡,知道物件藏匿地的唯一一人——黎見昈還半死不活,神志不清。
“黎見昈是裝的?他怕是知道白家盯的緊,不敢動作。既然白家不敢聲張,必不會大張旗鼓去黎家兄弟住所搶奪,這鬧的人盡皆知誇大其詞的傳言,隻有可能是黎見堯的手腕。這麼看,黎見堯倒不是個坐以待斃的。”林停晚猜測。
“那又怎樣,整個白水城都是白家的天下,強龍還不壓地頭蛇,更何況一個老實人帶着一個傻子。”
林停晚意味不明地笑笑,“沒事,他不是找上了你?”
玥然:“林大人,别用這樣的眼神看我。說實在話,這白水城裡,再也找不出像我一般的實力敦厚而立場中立的好心人了。你若是連我都不信,不如回去問問你家郁老闆,看看他從中摻和了多少。”
玥然說的不假,黎家雖是世家,但是在白水這個陌生的地方仍然寸步難行。有實力幫他的無非其他兩大世家,但是兩家必然不會涉足如此敏感的政治漩渦。
小商小販隻有人多才能集聚出力量,隻是這白水城中白家勢力頗多,根本無人可信。
但是玥然不同,她生意是誠心經營的,捕風捉影的流傳着月然樓的情報傳說,是合作的不二人選。
至于郁熠朝,林停晚承認玥然說的對,但是他現在有意識地回避了。将話題引到他的表兄上:
“白家其實是借着由頭想要将黎氏兄弟拘禁起來,但是黎見堯做好了出逃的準備。是置禮間旁邊的馬車?”
難怪連送禮的駿馬都是個頂個的上等馬匹,原來是要逃命用的。
“轟!”
不遠處突然傳來巨大的炸裂聲,是連接清波島的廊橋處發出的慘叫,與岸邊相連的唯一通路在靠近島嶼的連接處轟然坍塌。在島上剛從刺客偷襲中緩過神來的衆賓客慌了神。
“不對,玥然,你還是在隐瞞。”林停晚眯起眼睛,他脾氣本來就不好,此刻已經耐心告罄,“你講了這麼多往事和商賈世家的紛争,如若僅僅如此,為何一開始不和我說?這些并不是什麼值得忌諱的事情。”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将玥然籠罩其中。
“耿奎是死在你樓中,楚言也在你樓裡住了半月餘,我隻問你,耿奎和楚言,是怎麼死的?”
聽着遠處的喊叫聲、叫罵聲,玥然喉嚨發幹,她知道時間不多了,于是她梗着脖子蒼白道:“耿奎,我猜測是楚言殺的。因為以前耿奎從不來月然樓,但自從楚言來了,他頻繁光顧。”
“他來做什麼?偷情還是做交易?”
玥然苦笑:“林大人,我隻是個開店的,客人在房裡做什麼我怎麼知道。但我推測兩人八成隻是做些買賣,因為耿奎要做天下至寶店的生意,單從白家拿來的那些寶物根本不夠,楚言不是有一箱子貨,兩人說不定是達成了交易。”
楚言從山村帶着孩子來白水城,是為了做這個買賣?
“至于楚言,我不知道……”
“轟!”
另一聲爆炸響起,相比前面的更為清脆,聲音也更大。盡管都是崩裂破碎的聲音,林停晚卻聽出了不同,尤其是後者,他竟然一瞬間回憶起在劉家莊時的第二聲想要将人永久禁锢的破石之聲。
看到林停晚有些驚異睜大眼睛瞪過來的質詢,玥然連連擺手澄清:“不是我,這次不是我安排的……”
一股莫名的擔憂湧上,在林停晚心頭撞擊。
“不好!置禮間!”
他神色慌張,拔腿便跑,轉身消失,玥然隻能快步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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