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熠朝從碎石瓦礫中掙脫,他一襲白色長衫已經髒破,脖子以上露在外面的皮膚有幾處擦傷,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沒有受更重的内傷,然而他無暇顧及,模模糊糊中見到聶鳌的一隻手臂,刨了半天把人挖出來,費力拍打聶鳌逐漸清醒。
“阿朝你……受傷沒……有?”他斷續問道,費力坐起身。
郁熠朝看不太清,“我走在前面,房塌的時候已經大半個身子離開置禮間了,倒是無礙。你還能動嗎?能動去找華宿,他在屋子中間……”
“娘的。白義信這孫子竟然來真的!咳咳咳……”聶鳌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咳過去。郁熠朝見他這樣也不指望他,自顧踏上磚石木樁的廢墟,憑借着記憶的方位去尋人。
聶鳌驚咳的時候,白義信也從地底下爬起來,他看上去也沒有受多大傷,隻是被木樁砸暈,又被咳嗽聲驚醒。他放眼望去,沒見着想見的人,心道不妙,開始慌張地四處亂刨。
郁熠朝還沒走兩步,就被人攙住。循着望去,模糊中隻見林停晚挺拔的身姿,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應該是生氣的。他按照相處經驗推測。
畢竟來此一遭,他自己都心虛。
他感到手臂上的力氣越來越大,然後突然撤回。林停晚緩緩松開郁熠朝,聲音平淡甚至有些冷清地說:“站着别動,我去找華宿。”
玥然緊趕慢趕,奈何她本就矮小腿短,林停晚還玩命跑,要不是知道他是去置禮間,她早就跟丢了。然後她停下喘息不已的時候,就見到了十分怪誕的場景。
林停晚、郁熠朝和聶鳌躬身在坍塌的廢墟裡找着什麼,雖然急迫但是能看出神志尚且清醒。而白義信,則全身匍匐在瓦礫中,使出全力,手上鮮血淋漓。
她在白水城八年,印象中白義信是個體面人,還從未見過他如此不顧姿态地場景。
“玥然!别愣着,過來幫忙找華宿!”林停晚一嗓子讓她回神。
然後她指着白義信的方向,“找到了……”
白義信抱着華宿從坍塌的廢墟中走出,華宿頭上滲出幾道血迹,四肢垂下,昏迷不醒。白義信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平地上,一聲聲呼喚:“華宿!小宿,小宿你醒醒!”
然後他不知在叫誰:“叫大夫來!快叫大夫來!”然而周遭沒有白家下人,沒人接他的令。
郁熠朝聲音頗冷,他對聶鳌說:“去把陳豐安找來。”
聶鳌“哦”了一聲便咳着要慢不跌跑開,此時華宿突然發出驚天動地的咳聲,嘔出一口混雜着塵土的污血。
“小宿,你醒了,怎麼樣?”白義信眼中難掩關切的憂心。
華宿甫一回神,發現自己躺在白義信懷裡,連忙要掙脫。“你身上骨頭斷了,别亂動……”
“白義信……滾……”華宿臉上濃重的血迹也掩飾不了他的厭惡之色。
“不是我!天地可鑒,我也被埋在裡面,我根本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更何況……你知道我不會傷你的。”
聶鳌看華宿一直像條掙命的魚一般不斷打挺,快步過去要把人接回來。
結果白義信不松手。
聶鳌氣憤道:“白義信,少在這裡假惺惺做戲,你不會又要說此事你毫不知情,全是你弟弟白義正所為吧?怎麼什麼壞事都是白義正做的,你一個白家主事人,連房子裡有炸藥都不知道?還開宴席呢,開你大爺……咳咳咳……”
白義信不顧聶鳌的咒罵,隻是雙手緊緊攬住華宿的肩膀。
華宿在頭暈轉向的惡心、陣陣切腹之痛和慌亂的掙紮中,竟隻有一個念頭:這件衣服,髒了,快扔了……
然而他手臂使不上勁,還被兩個人來回推搡,有種即将眼見着自己殘疾的無助感。
關鍵時刻,他那救他于水火的老大出現了。
郁熠朝手裡晶亮的陰鐵一揮,匕首刺向了白義信,許是看不清楚,竟直朝臉頰奔去,在白義信顴骨下刺破一道口子。白義信吃痛,也主要是根本沒反應過來平時溫和謙遜的郁熠朝會直接當面陰他,手一松,聶鳌便把人拽走。
白義信站起來想與郁熠朝對峙,結果還沒站起來就被後者一腳踢在肩頭,直接滾在地上,被砸的傷痛傷筋動骨,他匍匐半天沒起來。
站在一旁看戲的玥然也呆住了:郁熠朝,野路子啊……
郁熠朝很少生氣,做生意講究和氣,他深谙此理。
但是此刻他眉眼霜寒,面容緊繃,神情漠然。“白義信,在白府姑且給你留些臉面。”
這個臉面是留在了不在白家人面前打他。
聶鳌看着呲牙咧嘴的華宿,火氣直升,痛罵:“你現在又關心上了?當時抄人家家的時候怎麼沒有這麼好心?誣陷華家衣品有毒的時候沒有這麼好心?”
白義信輾轉半天半跪着支起身子,咬牙切齒:“那是白家的合謀,是大勢所趨,我一個後輩,如何能勸動?我不想救小宿嗎?我做夢都想。但是我去桦惜村的時候,人已經不在了。郁熠朝,若不是你……”
“你少誣陷……”華宿一聽白義信在那裡胡攪蠻纏,便要掙紮着起身辯駁,一口氣沒上來疼的龇牙咧嘴、倒吸涼氣。
白義信還在繼續:“天下芸芸,你郁熠朝做生意為什麼偏要選中華宿?姑且不論外界流傳的瘋言瘋語,你自己沒有私心?你不是看中了華家的底子?”
郁熠朝冷笑一聲:“自然是看着了華家的布藝底子,不然呢?相中華宿這個人?若是如此,你都輕而易舉就把人給騙了,我還需要大費周章地養蠶缫絲、針織浸染,替華家正名?”
白義信像是被踩到腳一般,“是,白家确實愧對華家,但是我對華宿的感情從未變過。”
“你他娘……大爺……草!”華宿感覺這口氣是上不來了,聶鳌不斷幫他梳理着後背。
林停晚雙手環臂,陰陽道:“白老闆這感情還挺廉價的,孩子都老大不小了,還能為華宿留下正房的位置,可歌可泣。你們家貨物要是能像白老闆的感情一樣價廉,不得萬人空巷?”
聶鳌和玥然同時笑出了聲,華宿咳得更厲害了,這林停晚,說話夾槍帶棒、六親不認的,他是受害者,受害者!
白義信被嘲笑刺激到,一挺身竟氣到站了起來,“你懂什麼?男人要傳宗接代,若是沒有這樣的責任,我又怎會愛而不得?”
他從袖口拿出一塊聚寶盆碎片,上面還鑲嵌着琉璃,鋒利的瓷片劃破了他的手,在凝固的血污上又汩汩流出鮮紅的紅印。他語氣輕緩:“這麼多年,小宿從來不會主動回來,前幾日他突然來信,我以為他不怪我了,沒想到竟是質問。”
華宿終于能說上話了,暴怒:“你他娘的把我爹給我傳下來的聚寶盆當貢品進獻給皇帝了,我沒打你就不錯了!”
盡管說厭了,白義信還是搖搖頭,重複道:“我接手白家也不過幾年時間,你可能又要說我裝腔作勢,但是這聚寶盆是華伯給你我的第一個禮物,我一直留着,前些日子被耿奎偷走,我追蹤了許久,最後才找回。”
華宿:“你找回的方式就是從林大人那裡偷皇家之物?”
“本就是我的東西,為何不能要回?如若林大人想要錢,白家願意出錢買下。”
林停晚:“五百萬兩,立字據。”
這下連郁熠朝也沒脾氣了,這人真是,還記得自己說過的空口無憑,真不知道是不是該誇他吃一塹長一智。
白義信本就像做做樣子說些動人而美好的話兒,就算要價,一個聚寶盆能有多貴?誰知道林停晚有錢是真賺,不合時宜且獅子大開口。他張張嘴,隻得道:“你搶啊……”
林停晚瞥他一眼,“心也不誠,情又廉價,也就是仗着白家老本厚,你怕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消耗你爹留下的商業家财。”
白義信被戳穿僞善,頗為陰恻道:“林停晚,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打什麼算盤。之前坑黎家五百萬兩,枉顧人命,便要保下黎見昈,朝廷隻給了你三百兩的額度,你倒是還不知足,這剩下的豈不是都進了你的口袋?”
林停晚似笑非笑,“你當然可以這麼推測,畢竟不是誰都像白老闆一樣如此‘好心’,而且這錢你給也得給,不給也得給。不給的話,你可以在盜竊皇家珍寶、流民安置不利、行刺太子、誣陷朝廷命官、漠視法紀斷案偏漏、草菅人命中任意挑選幾個,我幫你美言一番傳達天聽。”
“你!……”白義信被氣得吐血,“你以為你一個太子的下人,不知道是不是靠着美色引誘皇子的下賤仆人,能撼動白家的地位?”
林停晚也不生氣,反倒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我撼動白家做什麼?我隻是……”
“單純覺得你惡心,惡心回去罷了。”
“還有,這話當着我面說說就行了,别讓太子聽見。畢竟我确實有些美色,你這不是誣陷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