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熠朝倚在床榻上,面容憔悴而蒼白,他肩膀纏住的紗布隐隐滲出點點紅迹。他鎮定自若的氣勢又好似他才是來探病的。
“勞煩玥老闆冒雨跑一趟。”他淡淡開口,聲音很輕卻不似無力。
玥然:“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林停晚走了,讓我照看你。”
郁熠朝眸光微動,卻并沒有其他動作,也沒有追問,卻道:“我知道了。請玥樓主來,是想問另一個問題——周聞竹和周林檎……”
玥然更為詫異,但是她還是如實回答:“沒有找到。劉慈不知什麼來頭,出了白水後連人帶馬車都消失無蹤。黎見昈藏在賀禮中,偷偷送回白府的那一箱從天下至寶店竊得的東西,沒有在置禮間的廢墟中找到,怕是已經和馬車消失了。”
“月然樓出動了一批人去追,一旦靠近便會中香迷暈,防不勝防。白家也在追捕,這樣看來劉慈偷走的賀禮确實能讓白家身敗名裂。”
郁熠朝卻有不同看法:“如果是白家自導自演,隻為把東西送出去銷毀?”
“那為何還要遣人去追?若真如此,我樓中的人才應該被白家追捕。”
“劉慈曾在大漠中完成什麼任務,結合大胡子的人口買賣,劉慈很有可能是同夥。他們經手上下遊,負責這個任務完整鍊的某一部分。劉慈的級别顯然略高,但是對大胡子及其團夥壓榨過狠,導緻反彈離心。”
“我記得,白家在戰時就是靠着人口的買賣為始皇建起了軍隊,大興宮殿。”
這幾天暴雨未停,潮濕陰冷,玥然感到後脊發涼。
“确實很有可能。”她沉吟道,“雖然建朝多年有所收斂,但白家的勢力一直未清,在安州西北山中,确實有不少礦石開墾、樹木砍伐是白家經營,如此看來,他重操舊業掙黑心錢極有可能。那劉慈若受命于此,便有可能是白家的勢力。但是也說不通,白家的目的是掩蓋當年叛變傭兵自立的罪證,劉慈此行,豈不是令此事更加張揚?”
這也是郁熠朝想不通的地方,“也許,劉慈叛變了。不然為何她能輕松潛入白府,四處遊蕩,甚至給黎見昈下毒。背後必然有白家支持。為何劫掠而走不得而知,但是她必然了解内情。”
玥然不解:“你怎麼知道她了解内情?”
“她脅迫阿晚時說‘殺了他,朝廷必會降罪白家’。”
“朝廷命官死在白家,豈不是要追責……”玥然說着也意識到不對勁。死了人該是劉慈的罪名,為何無端攤到白家,“白家竟然也讓開了?”
郁熠朝笃定道:“所以白家根本不怕誰會死在白府,但是阿晚是太子的心腹,受命而來,有點閃失必會引發朝廷關注,屆時萬一調查出其他的,白家可就真的百口莫辯了。”
郁熠朝烏黑堅定的眸子和蒼白的面色形成對比,玥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似乎定在遙遠的地方,看着其他人。
她有些好奇:“郁老闆為何要保下周氏母女?僅僅因為生意上的合作?還是你的下屬陳豐安?抑或你真的喜歡上了周林檎?”
郁熠朝擡眸看她,毫不躲閃,那一瞬間玥然想到一個人,很快又淡去。那是極其冰冷理智的神色,沒有任何感情,閃爍着利益的交織,是上位者的無情。
轉瞬即逝,被清淺的溫和平靜取代。
他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回答:“我并非要保下周氏母女,周聞竹與陳豐安的事是他人私事,我操心無用。還有,我喜歡的是林停晚,莫要造謠。”
玥然瞪大雙眼。他剛說什麼?他為何說的如此輕松?林停晚莫不是瞞了她重要的事情?兩個人不會已經成親了吧?難怪往日裡老夫老夫的樣子!可笑的竟是她自己!
“你……你……”她說不出話來。
郁熠朝卻平淡而冷靜,見她像是吞了雞蛋一般說不出話,不覺有些好笑。“不可以喜歡?”
“不是!不是!你……你們”玥然連連擺手,想到前幾天勸告林停晚莫要碰感情的話,斟酌着用詞,“你們,私定終身了?”
“在規劃了。”
“在規劃是什麼意思?有還是沒有?”
“在規劃的意思就是我還沒和他說。”
“……”合着還慫地不敢告白!那他哪來的底氣如此泰然自若?玥然一想到便狂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哈!”
“……”
“笑夠了就回去吧,我這裡沒給玥樓主準備午飯。”
玥然笑了半天,終于平複了心情。她并沒有因為郁熠朝的驅趕而生氣,反而好心地勸告:
“郁老闆,以我對阿晚的了解,若是商會結束前你不能解釋清楚你的行徑,以後你便再也沒有機會了。”
“阿晚這個人,聰明的很,又無欲無求地令人害怕。他曾在獄中徒手殺了十幾個大漢,那時他才十五歲。他本可以在江湖上習得一身武藝本領,替母報仇,但是他把出宮的機會讓給了我……”
八年前,皇宮。
窗外的鈴铛被晚風吹拂,屋内昏暗一片,隻有燭台上的微光搖曳,映照着金光的佛身。
“抽吧,一進一出。”一個男子的聲音在香室裡響起,帶着回聲,和着鈴铛很是悅耳,他看了一眼林停晚和玥然,“阿純先來。”
進:居廟堂之高,出:處江湖之遠,兩相圍合。
玥然謹慎地從男子手中抽出一根竹簽,小心翼翼放到眼前。
她嗫嚅道:“出。”
男子的臉色顯然有些不悅,但是并沒有表現多久,他闆着一張俊俏但極具攻擊性的臉,蹙着眉對林停晚說:“抽。”
林停晚卻伸手一抽,看也不看地說:“那我進。沒有必要再抽了。”
男子站定不動,眼神反複在林停晚和玥然身上輪轉,多次掃過兩人握緊的簽。似有不甘。
林停晚:“你若是不滿為何還要讓我們抽簽,直接定奪了還省事。”
男子“啪”一掌打在林停晚臉上,清脆的聲音在香室中回蕩不止。
“放肆!跪下!”
林停晚和玥然跪倒在地,屏氣凝神。男子在香室中來回踱步,直到香燭燃盡才捏住林停晚的脖子,将人勒起來,咬牙切齒道:“兩年内讓我封王,否則兩年後今天便是你的祭日。”
林停晚喘不上氣,自脖子以上全部憋紅,白皙的皮膚下青筋暴起,伴着其他的傷疤和青紫,竟也不反抗,就這樣等死般。
男子并沒有洩勁,兩人僵持不下。
就在玥然不敢出聲,掐着手臂默默流下眼淚,以為林停晚要被掐死時,她聽到一個“好”字從他的喉嚨艱難發出,一顆心又重重落了下去。
“嘭!”男子将林停晚摔在地上,抽身而去。
确認人已經離開,玥然才敢哭出聲,她邊哭邊爬到林停晚身邊。“阿晚,阿晚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能留下,我不能……”
林停晚将簽子放到她手中,最下邊刻的“出”字已經被林停晚折斷,生生紮進模糊的血肉裡,看不清字迹。
他喘息幾口氣,站起身來。
“在宮裡也好,下次見我你該叫我‘林大人’了。”
他在那個長夜離開,一步一鈴響。
多少年後玥然仍記得,那晚下起了雪。
這麼多年,他也從未問過她,為何不能留在宮中。就像現在,其實隻要他追問,玥然根本受不住他的逼供,但是他隻是點到為止。他不追問,亦不幹涉。除了當年的真相,什麼也不在意。他在因果中脫身,孑然一身,禹禹獨行。
她從回憶中回神,郁熠朝耐心很好,隻是靜靜坐在等待,也不催促她做解釋。
“為在宮裡保命,阿晚學過簡單的防身擒拿,你覺得他一個比劉慈高出一頭的成年男人,會被輕易挾持?”
郁熠朝的臉色更加蒼白,他想起在大漠中林停晚将他按在淨房的牆上,力氣确實不小。
“他隻是……”玥然輕輕道,“見你受傷了,兩相權衡下,放棄了多年追尋的真相。”
“周聞竹,是林停晚替你我保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