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停晚:……
良久的沉默後,林停晚聽到郁熠朝問:“阿晚,你相信宿命嗎?”
林停晚不解,不明白為何郁熠朝問出這樣不着邊際的話。
“你莫不是要說你我相知相悅是冥冥中早有安排?”林停晚笑得眉眼一彎,“這是郁老闆新學到的情話?”
但是郁熠朝并沒有接下他玩笑話,反而像是續上了剛才的問題,他順着感覺握住林停晚滞住的手,“我眼睛失明後頹廢了一段日子,那時我還對我娘的勸告不以為意,無非是說一下鼓勵的話讓我走出來,莫要輕生。”
“但是後來她去世了,我想起那些話,竟也覺得很有道理。”
“她說若是活不下去就想想你,小小年紀便葬身在火海裡,想做的事情還沒開始便再也沒機會了。我想着我活着反正沒意思,不如去看看你的人生。以前的和未竟的……”
林停晚垂頭半晌,才摸摸鼻子,讷讷道:“就算沒有那場大火,我做生意也沒有你這樣的本事。”
郁熠朝沉默片刻,“我這并非什麼本事,隻是心腸足夠歹毒罷了。”
他仍記得七八年前的那場戰争,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夏日,倉陽縣城門前堆滿了屍體,滿城漂血,臭氣沖天,遍地哀嚎。硝煙彌漫,哭喊聲和刀戟聲森喊,火光四起,那時的郁熠朝對大火還是深深畏懼的,但是他依舊強裝鎮定,隔岸觀火。
他面色蒼白,說出的話卻極為冷靜。事到如今他早已忘了當年說了什麼,隻記得大概是清點貨物亦或是盤點之類的。後來他靠着在戰争中售賣物資武器積累了資本,獲得了一張入場券,但許多個夜裡,他總會夢到自己下了不同的命令,沒有一個是救人。
我該去救他們。
我的東西賣給了兇手。
可是我需要錢,我還要找出殘害我父母的兇手。
我還要查清楚那場大火。
是我殺了那些無辜的人。
所以這些都是我的報應……
流風閣的衆人,沒有人會指責郁熠朝,因為無論是何闊山還是華宿,他們都從中獲利。而他本人雖然身負罪孽卻并不過度沉湎,因為他總想着既然上天待他涼薄,他做的小惡就算被追究,也無非是賠上性命的贖罪。這對他來說也不算付不起的代價。
但是當白義信拿着那木盒說當年戰争的往事時,當置物間離着河岸僅有百米,他可以清晰聽到清波島上的歡笑。他才明白過來,這才是代價。他害怕讓林停晚知道。
當年他在桦惜村修養了兩年,一邊用土地的産出做積蓄,一邊苦研炸藥。後來将炸藥同時賣給倉陽縣和烏胡人,又用這筆錢從探查多時的烏胡購來刀劍甲胄,就這樣靠着華家被流放的人量與何闊山的裡應外合,最終一步步壘砌流風閣地基。
“我有想過其他法子。”郁熠朝的聲音很低,“但是都太慢了,十年二十年,我怕我到時候剛積累起本錢就沒命……”
林停晚出手捂住了他的嘴。
“那個盒子裡有什麼?夜明珠?”
郁熠朝明顯一僵,“對。當年朝廷主和,不願大動幹戈,便送了一些金銀珠寶讓使者求和。為首的珍寶就是這顆夜明珠。”
林停晚:“但是白家串通當年的穆家軍劫下使者隊伍,貪昧珍寶,對外仍挑事不斷。你也沒劫财寶,心虛什麼?”
“這是在戰争後期了,我當時已經有了足夠的儲備,穆家軍遺部潰敗也是大勢所趨。有一日,倉陽縣令任乙找到我,他已經被打的潰敗不堪,但是仍想帶領穆家軍突出重圍,便來求助我。”
林停晚嗤笑,“這些舊部首領倒是忠心耿耿,但是也玩不出什麼花樣。無非是講些穆封華的往事,痛斥在朝皇帝的醜惡嘴臉,幻想些宏大願景,許你寫未來不知道能否實現的好處。”
“嗯。”郁熠朝表示他猜測的不錯,“但是他竟把他從朝廷求和隊伍中劫下的夜明珠送來示好,最要命的是,為了讨好我,夜明珠的底側有一個又淺又小的楓葉。”
林停晚倒吸一口涼氣。
郁熠朝反而拍拍他做安撫,“放心,我沒收。我隻是想發些戰争财,還不想送命,便婉拒了他。後來穆氏殘部以及勾連的烏胡被肅清,白家為了掩蓋罪迹,便把當時的通敵謀反罪證都斂走,包括這個夜明珠。隻是白家看管松弛加上内部矛盾,竟讓耿奎這樣的無賴拿來擺在明面上開店。”
“等等,按照你的意思,那盒子裡的東西能不能定白家的罪不清楚,但是必然能治罪于你!”
單就盒子裡的夜明珠來說,白家可以死不抵賬,隻要控制住不深查便能維護住世家的表面平靜。但是清清楚楚的楓葉是賴不掉的,就算胡攪蠻纏也終會被卷進漩渦之中,何況郁熠朝還沒有白家的家族底氣。
郁熠朝無奈一笑:“是。”
還笑得出來!林停晚氣不打一處來。
“但是那個箱子的鑰匙是流螢月明玉,這塊玉不知為何輾轉到宮中,我認為這麼多年,白家一直沒有打開過。可能隻有黎見堯和黎見昈見到過裡面的東西。”
但是流螢月明玉被劉慈從死去的黎見堯身上取走了,轉而交給杜玄來救劉牧。而現在,更是落入溪水中不知所蹤。
就差一點,他便能握住那把水中的鑰匙,将郁熠朝的危險扼殺。
就差一點……
林停晚騰身而起,被郁熠朝不解地拉住:“去哪?”
“流螢月明玉掉在溪水裡,這麼重要的東西,白家、劉慈,甚至杜玄,都不會輕易放過,怕是要掘地三尺找出來。我不能……”
郁熠朝拉住林停晚不放,反而坦然一笑,“找到便找到罷,大不了就是投進大牢。無事,我相信林大人有法子把我救出來。”
林停晚看這個瞎子死死抓着自己的袖口一臉泰然地說着生生死死的話,嘴角抽搐,他把自己的袖子抽出來,“如若真有這時候,我必然第一個和流風閣劃清界限,莫要耽誤了我的仕途。”
郁熠朝又順勢抱上林停晚的腰,笑道:“林大人當真薄情,仿佛剛才親的濃情蜜意的不是一個人一般。”
林停晚:……他那是喘不過氣憋的!
郁熠朝沉靜道:“太危險了,莫要為此涉險。這麼多年過來,應付這些我還是足夠得心應手,不會使自己陷入困境的。”
林停晚:“那你還如此諱莫如深?”
“我那是……”郁熠朝猶豫片刻,“我隻是不想讓你知道……我的罪孽。”
林停晚頗為無奈。
原來在面對心上人時誰都會患得患失。一如他對自己在牢中的殺人的經曆同樣諱莫如深。
他垂眸将目光落在郁熠朝俊朗的面容上,柔聲道:“穆封華舊部借助烏胡勢力謀逆,朝廷早晚會出手,烏胡戰争勢在必行。換言之,倘若任由穆家軍肆意而不加阻止,怕是這股勢力早晚席卷整個安州,到時候可就不是倉陽一個小小縣域,整個江國,無一能幸免。你隻是将此事提前,大勢如此,不必過于愧疚。”
“至于從中謀利,和白家吃人血饅頭相比,郁老闆都算大善人了。這麼多年,對災民的赈濟,怕是也還清了。”
林停晚明白,對于郁熠朝來說,踐踏着無辜的屍骨而上不是他的性子,盡管可能他在這件事上隻是添上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棵稻草,那些他并不在意的厮殺血雨,是郁熠朝忤逆本心做出的。
這是林停晚到現在還維持着良善沒有像蘇绾喬一樣大殺特殺的源頭。
“如若你當真過不去。”他挑挑眉,嘟囔道,“不如詛咒一下自己。”
“詛咒什麼?”
林停晚:“斷子絕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