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節,白義正出殡當日。
作為白水乃至整個容州最有權勢的世家子弟,白義正的葬禮十分風光,和遠在立揚的黎家兄弟被用棺材拉回去的草率不同,白家标榜白義正是為救駕而不幸身亡,因此本就華貴的典禮甚至加上了一絲忠義的悲壯。
江承璟對白義信的信口雌黃震怒,白義正分明包藏禍心,不罰白家就算是法外開恩,竟然還恬不知恥宣揚救主。這是對他這個太子的侮辱,是對他和郁熠朝受過的傷的撒鹽行為。
但是就在江承璟試圖發作時,被他的母後按住了。
皇後自然不會出宮跋涉至此,但是商會舉國關注,如今落得如此下場實屬鬧心。但是白家的勢力還在,這次死的不是像錢至一般的白家阿貓阿狗,而是白家二公子,是白水的掌權人。
皇後出身寒門,雖無勢力,看得卻清楚,不管白義正是如何死的,隻要皇帝還儀仗白家,那麼白義正的死遲早會成為白義信做任何事的借口,萬事師出有名,十分好用。
因此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往火上靠,明哲保身才是正途。
于是她遠在宮中便急急忙忙派來座下得力侍女,馬不停蹄地趕來阻止江承璟的發作。
那侍女喚作小藝,年紀輕輕便成為了皇後身邊的紅人,做起事毫不拖泥帶水,一下馬便給了衆人一個下馬威——一巴掌抽在了江承朗的臉上。
迎在門口的衆人大驚!
小藝:“傳皇後口谕,容樾王救駕不及,緻太子重創,罰饷三月,收回白水以南封地百畝。”
而後她“庫通”一聲跪下,頭重重敲擊在地面青石闆上,“容樾王恕罪,皇後得知太子被困,商會大亂後大發雷霆,讓奴婢務必帶傳一個巴掌,奴婢該死!”
江承朗一手捂住被打的一邊臉,目光中充滿難以置信和早有預料的複雜糅合情緒,他的頭顱罕見地低掩着,半晌才擡起來,恢複如常,甚至還扯出了一個熱情的笑容。“小藝姑娘請起,母後教訓得對,本王自當好好反思,這商會一月來并未曾護住太子殿下,還一不留神讓其被歹人蒙騙陷害,該打。”
華宿對此大為震驚,他戳戳旁邊的郁熠朝,“早就聽說這容樾王爹不疼娘不愛,看來是真的啊。當着如此多下人就讓一個小侍女給打了,還得賠笑,這王當的也是憋屈。”
郁熠朝眼睛被煙蟬绫蒙住,除了黑緞般的發頂,從額頭開始從上至下滿臉蒼白,和绫沒有什麼顔色區别,隐沒在暗處猶如鬼出沒,隻不過看上去像是個病鬼。
華宿見他這樣想上前扶一把,結果他家老大不着痕迹地避開了,華宿:“老大,這種時候還逞什麼強?明日起還有好幾天的路要趕,路上犯了病回去袁大夫又要罵我們了。”
“先不回泾關,放心吧,罵不到你頭上。”
華宿撇撇嘴,望向堂前白義正的靈柩。對于白義正的結局,他是十分喜聞樂見的,作為商業對手、家族宿敵,他來此完全是抱着幸災樂禍看熱鬧的心态。但是他家老大似乎并不是在看樂子。
郁熠朝的目光透過绫紗一直不輕不重地落在靈柩前的一個白衣人身上。林停晚正站在一群素衣麻孝的人中,等待着出殡吉時一到,為白義正擡棺。
郁熠朝不知道容樾王或是白義信拿出什麼樣的威脅,能讓林停晚這樣一個快意情仇、睚眦必報的人能接受此等折辱,這無異于為白義正披麻戴孝。
他在暗處将攥緊的拳頭掩進袖口。
唢呐的聲音響徹,靈車載着棺材緩緩行在靜默的街上。老百姓沒有見過規格如此高的葬禮,禮制華貴,大人物雲集。天上飄下紙錢,鋪撒在街道上,喪樂和哭泣聲傳遍大街小巷。白義信走在最前方,面色木然,不見悲喜。
不遠處的出殡隊伍中突然爆發出尖叫。
“啊啊!在動!棺材在動!”一個男夥夫在棺材旁面目驚恐,退後幾步跌坐。
随後送葬隊伍的人都能不同程度感到棺材确實在震顫,起初幅度輕微,很快便劇烈起來。
白義信沖到棺材旁,聲色俱厲地呵斥送葬的下人:“别胡說八道,回來扶棺!”
那人顫顫巍巍從地上爬起來,又懼又怕地迫于淫威回來幹活。還有幾百米即将走出白水城,在城門不遠處,安穩了沒多久的送靈隊伍再次躁動起來,原因是有人說聽到了棺材裡有人的說話。
這次另一個下人踉跄地跑來,跪倒在地上不起來,口中一直念叨着:“沒死!棺材裡的人沒死!他讓我救他!”
“對,我也…….也聽到了,真的有!”
送靈的隊伍不敢再走,任白義信說破大天也沒能驅馳半步,于是林停晚倡議:“既然大家懷疑,你不妨開棺驗屍,大家看你弟死透了,也就敢走了。”
白義信嘴角抽搐:“放屁!這是下葬,還沒到墓地就開棺,沒有的道理!隻是有人在裝神弄鬼罷了,今天就是義正從棺材裡出來,也得給我拉到墓地下葬!”
林停晚嗤之以鼻,白義信放下狠話後便威逼利誘驅馳送葬的隊伍,沾親帶故的還能尊重死者,哭哭啼啼地順從前行,純純來上貢的便不會如此聽話,已經有幾個膽小地偷偷溜走,本就艱難的隊伍愈發行走緩慢。
而後剛到城門口,白義信的烏鴉嘴便生了效。
街上擁滿了看熱鬧的人,有些是白水城不明所以的百姓,隻知道城裡的大官大貴人死了,排場大的很,想着能不能從送葬隊伍中拿點大戶人家不要的好東西。也有當真為白義正死惋惜的舊親故友,甚至是來為了維持面子關系留下來湊熱鬧的商界夥伴。
一個老闆跟在隊伍外圍,本想湊個人數給撐撐門面,結果總是聽到有人對他耳語:“還錢!貸走的五十兩!還給我!”
那老闆一個反應,想到白義正生前他還欠人家五十兩,當即撒丫子狂奔,邊跑邊大喊:“回來了!白義正回來了!”
周邊的人群被他驚恐地撞開,不明就裡的人們跟着喊叫起來,人頭攢動,一時慌亂。有些保持理智的人在隊伍中被裹挾,左右夾擊,摩肩擦踵,一時惱火,比如華宿,人群熙攘中擠掉了他的扇子,他氣不打一處來,喊叫道:“别他娘跑了!天底下哪有詐屍這種事情!還我扇子!哎,踩我鞋了!”
華宿氣憤斐然,腳疼地仰天長嘯,還沒嘯出聲,臉上就落下了一滴還帶着溫熱的水狀物,他用手擦拭,抹了一手紅。
“這是……血?!!!!!”
城裡的人群慌亂逃奔,被卡在城門外的送葬隊伍不上不下十分難受。白義信四處叫罵,但是人越跑越少,最後趁着他張羅隊伍,要回白府請援的片刻光景,一個小厮轉頭發出驚叫:“啊!棺材!棺材不見了!”
衆人顯然也被血雨澆灌,一時間慘叫聲連片,人們紛紛推搡着尋找庇護之地。隻是還沒等大家藏起身來,便迎來了更刺激的下一環節——隻見城門上迎風飄蕩着一個人,不,準确來說是一句屍體,是白義正的屍體!
這麼多天過去,他屍身不僅沒有發爛,反而愈加煥發容光,更詭異的是,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炯炯有神,嘴唇翕動,像是在說着什麼。
華宿簡直吓破膽:真是活見鬼!
更見鬼的在于,他一轉頭,發現他家虛弱的老大早已沒了蹤影。在這種奔命的人潮中被沖散,對于一個大病的半瞎來說不是什麼好事。華宿當下慌了神。
郁熠朝倒是沒有他的下屬想象的傻,在第一聲喊叫出來後他便迅速躲進了旁邊的一家茶樓,之所以不叫上華宿,是因為此人當時沉迷于找扇子……
“呵,這白老闆怪能裝的。”郁熠朝一扭頭,在茶樓中聽到玥然的奚落聲,“白義正真是到死都在被他這個好哥哥利用。”
郁熠朝沒有說話,隻靜靜看着洪水般翻騰的人流。
玥然卻繼續:“郁老闆,白義正是如何死的?”
“我殺的。”
“不,他是被他的好哥哥殺的。”玥然悠悠道,“月然樓的人下洞觀察過,那裡确實可以儲藏不少食水活命,甚至還有些殘留沒有清理幹淨的糧食殘渣。白義正難道不知道混亂一片的山洪中下去坑洞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嗎?他也不至于傻到此等程度,但是他還是太信任白義信了,以為白義信會在他目的達成時來救他。結果沒想到他本身也是一個該達成的目的。”
“白義信想要困死我們。隻是太過心急,露出了馬腳。”郁熠朝想到白義正明目張膽的刺殺,擺明了留出三人能一起出去的後路。
玥然卻不明所以地笑了,“郁老闆難道覺得白義正當真連這幾個時辰都等不及嗎?”
她壓低聲音,“我們在白義正的身體裡查出他生前可能服用過蘭燼。如同黎見昈一般。”
郁熠朝心中一沉,但是他的臉色已經不能再蒼白了,在外看來甚至是沒有變化,就在玥然以為他不會回應時,郁熠朝突然開口:“玥老闆是特意來找我的?”
玥然有些心虛,在心裡唾罵林停晚每次都讓她來做這難為人的苦差事。她道:“隻是在送殡的隊伍外側看到了郁老闆,見你和華宿走散,怕你出事跟上來悄悄。”
郁熠朝卻道:“下次用豬血吧,我至居裡的雞都快被糟踐光了。”
玥然:那是我糟踐的?你怎麼不問問林某人!
她不知道郁熠朝對此事的掌握程度,不敢輕易開口,畢竟林停晚确實用了人家十幾隻雞,要是一聲沒吭,可就确實不太厚道。便站在原地不言不語。
郁熠朝卻十分善解人意,“這樣的騷動,白家又蓄意将衙門的人困在此地,月然樓的人應該有不短的時間能把棺材移到安全的地方。但是我剛才瞥見一個小隊從北門出去了,也是玥樓主裡應外合用的?”
“什麼?何時?”玥然一驚。
“白義正的棺材剛剛鬧鬼的時候。”
“糟了!”玥然心下暗叫一聲不妙,拔腿就跑,還不忘回頭囑咐郁熠朝,“郁老闆還是别亂跑了,你要是出點事,林大人有可能吃了我……”
會吃人的林停晚顯然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按照他與白義信昨夜的籌謀,此時應該有一隊人馬上前,一方面是控制住暴動的人群出城,一方面是取下白義正的屍身拖延時間。然而當下空蕩一片。
“白老闆,你做生意不講信用啊。”
白義信笑得溫和,裝作一副仁厚的樣子,“林大人,我弟弟死後還不得安甯,那結果要對得起他的付出。”
“白家做的事當真傷天害理,竟心虛到連一個質問都不敢讓我問劉慈嗎?”
白義信瘋狂大笑起來:“我憑什麼給你機會?林停晚?”
“不惜設計殺害黎家的兄弟也要拿到匣子和鑰匙流螢月玉,我倒是好奇,這盒子裡到底真的隻有烏胡戰争的求和品?還是藏着什麼見不得人的好東西?”
“這就不是林大人該擔心的問題了。無論何物,都是劉慈這個叛徒從我白家拿出的,如今理應歸還。我勸林大人還是安分守己地回宮,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别過度操心了。”
林停晚拍拍身上不存在的揚塵,又拍拍手,悠哉道:“白老闆說的對,我确實不該操心了,不過如此草率就殺死劉慈,那匣子的藏放之地怕是永遠不見天日了。”
白義信瞬間瞳孔放大,明明之前說好匣子随身帶來交換劉牧!
片刻後咬牙切齒惡狠狠對林停晚撂下一句“林停晚,你等着”的話便朝城北跑去。
白水城北空地。
自從太子在此遇刺後,此處的流民被宿家做慈善般全部安置,兩河村周邊的村落也有了回遷的流民,城北的屍坑也被宿周不知以什麼形式蕩平鋪蓋上了土層,如今不到一個月,已經長成草綠。
劉慈當下所站的便是之間的屍坑,盡管她是個後期勤奮的練家子,終究難敵十幾精兵,不過幾招便被打的節節敗退,跪在地上嘔出一口鮮血。
她身後是搶來的棺材,裡面是林停晚和白義信與她約定好的籌碼——隻要她出現交出匣子,便将劉牧全須全尾送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