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訴了你她的目的?”郁熠朝神色淺淡但言辭灼灼。
而後他又很快地貼近林停晚,柔聲耳語:“這些都是我猜的,你不用回答,不影響你我的床伴關系。”
為了個死去的女人,失去床伴不值當的。
林停晚:……
他耳尖稍紅,擺手扇了幾下,仿佛驅蚊蟲般,清清嗓子道:“她并未告訴我她的目的,隻是讓我不要再追查。但是為了她兒子不得已透露了些線索。”
“我一直疑惑,劉慈作為一個殺手,來白府原本是為了什麼?白家讓她潛伏在府中,隻是為了炸毀置禮間,對付華宿?。”
“劉慈一直在安州活動,就算受白家命令,怕是關系也不近,更不會用在家事上。”郁熠朝接着分析,“此項行動看起來頗為割裂,如果從經商的角度來分析……”
“可能是聽命于同一個更大的老闆。”
“對。所以劉慈背後更大的勢力在尋找什麼東西,并不完全信任白家,所以白府并不完全知情。而且,那勢力不隻部署了一條線,另一條線,還在安州。”
黎見恩最終還是喝下了那杯旖旎着别人感情的酒,他不解:“為何在安州?和小姑姑有什麼關系?”
郁熠朝:“因為黎見昈?”
郁熠朝雖然是問句,語氣卻極為肯定。林停晚心中一驚,原來他早就看出來了。
“劉慈給黎見昈服下蘭燼,應該是早有預謀的,并非在慌亂中逃命而為。隻是沒想到那盒子還有個玉石鑰匙。我曾問何闊山,這白發老頭是當地有名的算卦之人,但是有個奇怪的規矩,從不外出遊走算命,隻墨守着立揚這一方小鋪子,這在算命這需要奔走的行當中根本就講不通。此次更是混在一群治病的算命的人群中進入黎府。”
“動作如此之快,怎麼看怎麼像是……”
黎見恩冒出冷汗,喃喃道:“像是一直在監視着黎家。”
“沒錯。”林停晚不顧黎見恩死活地肯定了這一驚悚的猜測,後者倒吸一口涼氣。
“他為何?……”
“劉慈告訴我,白發老頭這麼多年一直在監視黎見昈,她是老頭的單向下線,以往隻是受命一些人口拐賣之事。”
郁熠朝若有所思:“為何監視黎見昈?因為他藏了我娘的遺物?遺物裡有什麼?”
林停晚沒有應答,看着郁熠朝緩緩打開了面前從白發老頭手裡奪回的盒子,這個盒子很簡單,沒有複雜的機關和鑰匙,輕輕一推,“啪”地一聲便打開了。
入眼的是一雙玉佩。
美玉良澤,潤璧無暇。兩塊玉以一種特殊的雕刻方式嵌在一起,使點力氣分開來後兩者又各自臻于完整,隻是裂隙處形狀尖利。
“這是……鴛鴦玉啊。”黎見恩感歎,“不會是小姑父送給小姑姑的吧?”
“不會。”郁熠朝一口否決,“此玉看上去有些年歲了,像是傳家的寶貝,但奇怪的是玉石外緣破損痕迹明顯,像是經常磕碰,主人并不愛惜的樣子,很是矛盾。郁家沒有鴛鴦玉的傳統,而且,若是我爹給我娘的,我娘走時應該……傳給我。”
“走!去嚴刑逼供那老頭!”黎見恩站起來提議。
“已經快死了。”林停晚涼涼地說,“剛才逼問的時候他不知給自己使了什麼内力,竟七竅出血暈死過去,怕是小命要不保。”
……
三人圍坐在亭中看了半天,也沒能分析出個所以然來。而後郁熠朝說:“看不出什麼名堂,去問問我娘。”
三人來到黎家祠堂,黎見恩已經自動帶入了郁熠朝屬下,主動開門引路,他領先一步跨進祠堂,見兩人有些猶豫,便慷慨道:“沒事的,表兄,你早就該進來祭奠。”
外面兩人還是沒動作,他又以為是林停晚擔憂自己外人身份,于是貼心道:“既然情況如此,林兄也算是半個黎家人了,不必拘禮。”
郁熠朝:“這麼多年沒見我娘,有些近鄉情怯。今日有些倉促,該帶些我娘喜歡的酥羅鋪的杏仁梅餅。”
黎見恩此刻商家血脈覺醒,立刻懂事道:“酥羅鋪不遠,現在估計還沒打烊,我去買!表兄你先和小姑姑叙叙舊。很快!”
望着黎見恩縱馬而去,林停晚也頗有感慨,一時竟不知黎見恩是聰明還是愚鈍。
“進來吧。”郁熠朝喚他,“阿晚。”
祠堂中安置着數百個牌位,黎晞的輩分不大,排在黎見堯和黎見昈的前面,在最後的位置,打眼看去便能找到。
昏暗的祠堂中靜谧無聲,燃落的香灰之上升起袅袅煙氣,厚重的味道撲面而來。郁熠朝走在木質地闆上,每一步都沉穩有力。
他在黎晞的牌位前站定,引燃了香灰,緩緩跪下,“娘,我來晚了。”
林停晚沒有如此龐大的家族,他沒爹,娘還在野墳裡埋着,沒見過這樣的大陣仗,更何況是郁熠朝的先輩們,他有些拘謹,不敢造次,在郁熠朝身邊跪下來。
郁熠朝長跪不起。
燭光忽暗忽明,香柱悠悠下燃。
時間仿佛停止在這一刻,又仿佛回到八年前。
“娘,這些年我想過來看你,但是無論哪種方式都太狼狽了,我沒臉來見你。”
“在黎家這幾天我也想進來看看你,但是我沒想好如何說與你。如今我想……”
特意将黎見恩支出去,林停晚像是預感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提前伸出手打斷了郁熠朝,而後自己重重磕了個頭。
“我不是有意打斷你們,但是有件事……我想說給郁伯母。”林停晚凝望着郁熠朝的眸中閃爍着不容置疑的決絕,而後他也沒等到郁熠朝的回答,便自然接續上。
“伯母,謝謝你當年救下我。也……對不起我和母親給你們帶來的麻煩。”
“這些年我把自己藏起來,害怕再給你們帶來麻煩。但是真的對不起,這次的麻煩還要更大一些。”
“我小時候死皮賴臉地纏着您兒子,現在長大了也沒能離開。我真的……很喜歡他……”
“此情縱非世俗公允,也難承恩澤庇佑,亦心辭堅決。是我一意孤行、軟硬兼施,若是伯母心有微詞……莫要怪罪他。”
林停晚感到背後的人似乎要有所動作,他梗着頭加快了語速:“隻是望伯母看在我情真意切的份上給我個照顧他的機會,此後山高路遠不改志,風霜雨雪不易情……我定會好好待他。”
他還想說些贖罪的話,斟酌的片刻還沒開口,便被郁熠朝握住了手。
郁熠朝手指用力,掌心滲出的溫暖包裹着林停晚,有一種莫名的安定。
“娘,我的心思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如今我們兩心相悅,來說與你。”
“這些年我過的很好,見過了天地廣闊也穿行了人海潮流,掙了些錢過的比以前寬裕了許多。上天眷顧,讓我尋回一生摯愛,我真的格外有氣運。”
“我爹還活着,頤安堂要回來了,現在被袁滿經營的不錯,你當初沒有白救他。黎家發生了些變故,但是垮不了,就算日後難以為繼,我也不會讓你泉下拮據。”
林停晚覺得這話有點奇怪,心念一轉又沒想出點什麼。隻跟着郁熠朝一起祭拜,郁熠朝又說些了家長裡短的瑣事,以前他并不是這樣的人,小時候他話少,也不關心家族鄰裡,長大了負上了責任,關注的倒是多了起來。這些瑣碎的家常将這個人的冷意削弱了不少,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傲然被悉數掩起。
林停晚看着郁熠朝棱角分明的側臉,透過他俊朗成熟的面容深望,心中難過,世俗的生存讓他戴上了面具,掩蓋了鋒芒,無意間露出一二還殘留着昔日的傲氣。
一個烏胡戰争便不能原諒自己,生意上那樣多的腌臜事情,他該如何折磨自己才能維持住表面的平靜。大漠中他重新帶上面具,說“相貌醜陋,不便示人”,是這麼多年都不肯寬恕自己嗎?
明明他已經是這樣好的人了,明明他也身不由己,明明他被命數砍得遍體鱗傷。
很多人與他虛與周旋間隻知道郁老闆有着不同尋常的氣質,可誰又記得他曾經也懷着經世報國的信念寒窗苦讀十幾載。那些紙墨裡的風骨最終隻能深深融彙在犀利的筆鋒中,在看不清也走不明的深夜,寫在一句句生意經裡。
避過了所有的苦難,隻一句“過的很好”,一句“上天眷顧”,說盡所有。
直到蠟燭燃盡,兩人才從祠堂走出來,迎面對上提着一兜糕點的黎見恩。
“我緊趕慢趕回來……”剛縱馬飛馳回來的黎家小少爺大氣都不帶喘地扯謊,“一炷香前……”
撒謊了但是沒完全撒謊。
林停晚作勢去接那包點心,被郁熠朝攔下,“勞煩黎少爺送一趟吧,以後每月給我母親開個小竈,點心的錢,不知用日然樓來抵夠不夠?”
夠?可太夠了啊!夠給郁母送十輩子的點心!
“不是,你把日然樓盤下來了?”黎見恩詫異,就算是他兄長在世時,要啃下一個地頭蛇的鋪子亦是一件難事,更不要說資金的周轉。
而郁熠朝就像買了個點心般,不解地問:“不夠?”
“夠夠夠!簽字畫押!”黎見恩的腦子飛速成長。
“樓中的姑娘和夥計沒有遣散,你是老闆你做主,以後經營些正經生意。”郁熠朝囑咐,“還有,樓的名字改了,太難聽……”
“好好好!”黎見恩滿口答應,相當于白嫖了一個大寶貝,樂不颠地要留二人吃晚飯。
一直住在黎府中照料的郁熠朝拒絕了,“我們,該回家了。”
“天色已晚……”
“無事,快馬加鞭趕得回。”
林停晚從祠堂出來便關切着郁熠朝的一舉一動,本着關心關愛的原則,他一句反駁的話都沒說,郁熠朝說什麼他做什麼,盡管他算了一下路程兩人回到泾關可能已經後半夜了,他還是從馬廄牽出了馬。
算了,他剛和他娘說過話,正難過着,說什麼是什麼吧……
夜色濃重,月光皎然,曲徑森寂,馬蹄悠然。明明黎家馬廄裡有不少良駿,兩人非要擠在一匹上,因此走的格外慢。
一個時辰過去,才剛走出立揚!
林停晚又預估了一下時間,覺得他們明天中午前能進泾關城實屬“快馬加鞭”。
算了,他眼睛不好,最近又忙着族内鬥争,說什麼是什麼吧……
于是兩人一言不發地趕路,不緊不慢的行人和黑夜形成反差,在荒無人煙的小路上竟升起旖旎。
這也不能怪黑夜和羊腸小路,更怪不得費心費力費勁的獨馬,郁熠朝在後面抱的太緊了,林停晚高超的衆馬技術根本無法施展,隻能蜷手蜷腳地安靜如雞。
算了,他身體有恙,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然後等林停晚反應過來,兩人已經走錯了路線。
算了……這算不了!
“阿朝,這……不是回郁府的路線吧。”他輕輕打破安靜美好的氛圍,仰頭問。
郁熠朝帶着月光低頭:“不回郁府。”
“你不是說回家?”
“嗯,回林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