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宿心神俱裂,因為郁熠朝的血流的太多了,快流幹了……
好不容易緩了一會,一走就會繼續汩汩流下。
華宿無法,隻能讓郁熠朝原地站住,他火急火燎地去找轎子,不敢再讓郁熠朝走一步。
殿内刀光劍影,厮殺喊叫不絕于耳,外面天青氣朗,紅牆青瓦,摻着冬日的淩冽和幹燥。
郁熠朝靠着牆邊,仰頭合眸,自從他徹底看不見便每每晴天都曬太陽。
光打在他清瘦俊朗的鼻梁和下颌,遠處的喧嚣似乎都退去,重歸于安甯。
他感覺有人抓住了他的肩,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人抱住,緊接着滾燙的唇落下。
太燙了。也可能是自己太冰了。
林停晚身上的血腥味很濃,但是郁熠朝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不是自己流血的味道。他試圖後撤,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控制不住流血沾到林停晚身上。
林停晚卻不管不顧,他微微踮起腳,勾住郁熠朝的脖子,一手按下他的後腦,撬開郁熠朝的唇,在他的唇齒間一通胡亂不講理地猛攻。
郁熠朝有些心疼,林停晚在顫抖,他失控了。
他一邊溫柔地回應着林停晚,無底線地縱容他進攻,一邊輕撫着林停晚的後背,伸手從脖頸慢慢滑到肩背,再到後腰,然後上下輕拍,像是他小時候睡前的安慰。
不遠處傳來人馬的腳步聲。
“這邊搜!”
“不能讓他跑了!”
林停晚如驚弓之鳥,立刻要抽身。郁熠朝雙腿使力,騰出一隻手憑着對林停晚身體的了解捏住他的下颌,趁着林停晚分神一轉攻勢。
郁熠朝親的輕柔婉轉,把林停晚抱在懷裡暖乎乎地,極具鎮定效果,憑感覺啄着林停晚的唇角。
“郁熠朝。”林停晚的聲音有些哽咽,“等着我。”
“嗯。你說了還要給我養老。我等着。”
林停晚親了親郁熠朝的額頭。熱氣還沒散,懷裡就空蕩了。
郁熠朝感到一陣冰冷,卻滿心慰藉,至少這次林停晚還會和他告别。
追捕的金甲衛逼近,“這邊有人。你去看看!”
半晌也沒得到确信,“到底有沒有人?”
探信的看着躺在牆邊血流不止的男人,猶疑,“這,是死是活啊……”
——
明德二十三年臘月十五,皇後薨于坤央宮。
才辦完江承馳葬禮的皇家又馬不停蹄操持皇後的葬禮。
據說是江承朗大婚一日受到了刺激,再加上頭疾發作,神志不清,竟自缢而亡。
那日混亂的大婚現場驚爆出許多陳年舊事,從皇後冒名的身份不雅的出身,到皇帝與羚鋒軍的愛恨情仇。
現場一度混亂,各方人馬殺紅了眼,竟沒有意識到死了一個皇子。
江承馳原本想借助揚绮墟舊事弄垮皇後,趁機獻上回光和羚鋒軍的叛軍之首林停晚,這樣換太子易如反掌。
誰知半路殺出個玥然,為了給時清報仇連命也不要了。
隻是沒想到皇帝讓周聞竹殺了玥然,她真的會動手。
虎毒尚不食子。
一方面,華帝确實說到做到,此事平息後,他并未追究或皇後的往事,凡是上書谏言的大臣無不被冷落處理,甚至有激進的大臣以死相逼,依舊不予理會。
而皇後不知是怎樣的心态,可能是羞于面對世人,可能是愧疚殺了親生的女兒,可能是受不了逼迫的壓力,也可能真的是頭疾難耐,五天後結束了生命。
另一方面,華帝在參加婚宴前就聽聞了羚鋒軍的動作,在婚宴上趁機一網打進,即使林停晚逃出行宮,不到兩日,也被全城的金甲衛和宮侍搜捕入獄。
一連十幾日,林停晚被關押在天牢裡沒有人傳喚。
也沒有人置他于死地。
他仿佛被人遺忘在了天牢中,閑得開始重拾手上功夫,搞起了簡陋的繡藝。
皇家忙着辦喪事,沒時間理他。
同時,皇帝将秦厘和蘇绾喬囚禁起來,日夜不停地派人監視着她們制作回光。
終于在臘月三十這天,林停晚被人帶了出來。
好酒好飯,林停晚一看着斷頭飯,樂了。他眨眨眼,甚至對獄卒提條件:“兄弟,我先沐浴焚香一下?”
“你少他娘的廢話……”獄卒張口就罵,迎面就是林停晚瘦削但清俊的笑臉,生生憋了回去。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于是他将人一推,“快點!”
“得嘞。”
獄卒頗為好奇。在這天牢中關押的都是位高權重之人,一般這種人進來後有兩種表現——一種是貪戀人世,百般疏通不肯放棄生的希望;一種是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說不了一句好話,外人還要誇上一句剛正不阿。
而林停晚兩者都不屬于。他消沉了幾天便自如活動起來,日日作息規律強身健體甚至還繡起來花!看到斷頭飯也不難過,大快朵頤吃的比誰都開心。
隻是在吃了幾口後就停下筷子。
他以前不知節制口腹之欲,如今不是之前了。
“我吃好了,勞煩帶路。”
順着蜿蜒的小路,繞過陰森的天牢,走了約摸兩柱香的時間,林停晚來到一個森嚴恢宏的殿堂前。
不是行刑場,也不是亂葬崗,這裡是皇宮的一處宮殿。
林停晚進入殿中,暖氣瞬間襲來,他哆哆嗦嗦地坐上榻,甚至還給自己斟上一盞茶。
他捧着茶盞啜飲一會,又自覺地給旁邊的位置添上熱茶。
不消一會,華帝便走進殿中。
看到林停晚好不悠閑地穿着囚服喝茶,甚至還頗有禮節地給自己也倒上,他一時無語。
“你爹尚不敢如此僭越。”
林停晚:“所以他被你害死了。”
華帝:“他若不是有謀逆的心思,朕何至于殺了他。”
“那揚绮墟和我們母子,又何至于被追殺?”
華帝上位慣了,一時聽不得這樣冒犯的話,他一拍桌子,叫人來拖出去杖斃的話已在嘴邊,又長出一口氣。
華帝走進坐下,半個月時間,他白發激增,面色老态加重眼下頗為疲憊,明顯的蒼白病态,還是靠着一口氣撐起身體架子。
“林停晚,你長的和你爹雖然不像,脾氣倒是一樣。當年我要整合羚鋒軍,他極力阻攔,以小博大的事狠不下心,就要承受更大的災禍。”
而他們如蜉蝣般拼盡全力的半生,在他眼中都是博弈的棄子。
林停晚有些悲哀地看着華帝,“那陛下今日召我這顆棄子來是想榨取點什麼更大的價值?”
華帝哈哈笑起來,拿出一個金色的盒子,裡面躺着兩顆赤色的藥丸。
是回光。
“你蟄伏宮中八年,靠着羚符集結叛軍,謀逆一罪就能讓你五馬分屍。如今朕想給你個體面。”
“陛下的意思是,讓我試試毒?”林停晚皮笑肉不笑,“既然江承馳生前能站起來,陛下有什麼疑慮?”
華帝道:“朕對回光自然是沒有疑慮,當年先帝在世也覺有妙用。隻是世間能配置此藥之人寥寥無幾。你爹把最後的幾顆拿走後便再沒蹤影,如今配藥的人都與朕有些過節,朕設防也是應該的吧。”
赤色藥丸靜卧華貴的盒中,無數人争搶的東西如今近在咫尺。
他母親帶着此物奔波數十載,黎晞從中找到了救郁熠朝的希望又被狠狠打擊,遲鞏、劉慈、白頭翁,多少人蹲守觊觎,劉家莊的慘案,黎家兄弟慘死……
華帝的擔心是對的,即使配置的人沒有壞心思,回光的配置極其複雜,要求極高,知道詳情的綠眼睛烏胡人已死,而無論是蘇绾喬還是袁醫的早期實踐,都證明此藥救人與害人僅在一線間。
林停晚望着盒子中的兩枚回光,想到半年前在劉家莊,郁熠朝是以何種心情吃下的蘭燼?
在過了返真局後,又是如何成為江承馳的試藥人。江承馳不愧是華帝的兒子,父子整齊劃一地疑心病。
“我可以吃,藥有問題剛好順水推舟送走我,藥沒問題我想陛下也不會放過我。既如此,我想最後搞清楚一個問題。”
“什麼?”
“陛下這些年來都沒有懷疑過皇後嗎?”
華帝愣住,提及皇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可名狀的事情,帶着複雜的感情。
“朕不在意她是誰。”半晌華帝開口說,“但是她不該背叛朕。”
“為了陛下的命令她親手殺了自己的女兒,這也算背叛?”林停晚憤然大怒。
“朕并非真的讓她殺人,朕隻是要她一個态度!串通郁家救下你們母子,從你拿出羚符起一直替你遮遮掩掩。她的權勢地位都是朕給的,她憑什麼?”
林停晚不再說話,他悲涼地看着華帝,一瞬間覺得他已經坐上了如此的高位,卻活的這樣糾結難堪。
保守而摻雜着利益,愛得令人心驚。
林停晚停頓一會,拿起一顆紅色藥丸就着涼茶一飲而盡。
雙方不再說話,沉默坐到子夜。
五個時辰後,太醫院的大夫排成一隊頂着月色在寒風中等待給林停晚号脈。
“陛下,此人體内之前的頑疾一掃而盡,康健有神,是為神效。”
最後一個太醫出門後華帝爆發出癫狂的笑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成了!神藥終于讓他研究出來了!
“來人,把林停晚拖下去斬首。”
林停晚:……
真是絲毫不拖泥帶水。
華帝迫不及待服下另一顆回光,看着林停晚被押着退下。
林停晚也不反抗,隻是到門口時頓住了腳步。
他背着華帝,用不大不小剛好對方能聽到的聲音問:“二十五年前在南洲灞渠遭到蟄伏的海盜,本已強弩之末的羚鋒軍硬分成兩隊,一隊護衛陛下,另一隊抱着必死的決心迎戰,一連半月,最終大勝,全國戰事告赢。”
“陛下知道那支小隊是怎麼以少勝多的嗎?”
華帝一愣。
林停晚拂開侍從,站在門口的夜風中。
“因為回光。”
“陛下将綠眼睛大夫囚禁宮中多年,也未曾得到藥方。并非綠眼睛烏胡大夫底律琴不肯給,而是給了,陛下并不知道。”
“回光者,光回也。存光而弱,回養宜行。回與光本就是兩種藥。”
光,逼人神魄,挖空精血,如有返照之姿。即為蘭燼。
回,休養生息,養精存芒,骨血重塑。
兩者相和,是為回光。
南洲灞渠一戰,原本抵死相拼的羚鋒軍首領石山行遇到了遊曆的烏胡大夫底律琴,死馬當活馬醫服下光丸,強勁勇武,所向披靡,洩力者亡,多數人服下回丸活了下來。
華帝瞪大眼睛,“你給朕吃了什麼?!”
林停晚好笑:“陛下強迫我服下,如今倒打一耙。放心吧陛下,竭力而亡的光我吃下了,你那個是回丸。”
華帝松了一口氣,“來……人……”
一句話沒說出身體開始僵硬無法動彈,他直挺挺倒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着林停晚。
林停晚眼神憐憫而難過,“回藥最大的特點是完全休養,郁将軍卧榻二十餘載。”
“大膽……來人……”華帝惡狠狠看着林停晚,他的意識十分清醒,但是身體不受控地沉寂下來,就像屋子裡的燭火全滅了,人依舊清醒地在輾轉。
案幾上的茶盞被華帝搖晃掉在地上碎裂,清脆的聲音一出,金甲衛立刻從殿外魚貫而入。
尖利的兵甲将林停晚圍住。
曜黑的午夜開始飄雪,在年夜之前,映照出星星點點的光。
“噗通”一聲,華帝癱坐在桌邊,藥效發力,他使盡全力攥住桌角,“殺了……他!”
聲嘶力竭卻毫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