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緩緩回流,刺目的白光透過眼簾,将黑暗撕開一道縫隙。夏月眨了眨眼,模糊的視野逐漸聚焦。
眼前是熟悉的醫務室,空氣裡彌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刺鼻氣味。
她試圖擡起手,卻覺得連指尖都重若千鈞。被子整齊地蓋到胸口,布料上細密的紋路在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澤。
“醒了?”
溫潤的男聲從右側傳來。
她偏過頭,看見校醫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少女猛地撐起身子,眩暈感席卷而來。
眼前閃過雪花一樣的噪點,耳膜鼓脹得仿佛要炸裂,她重重跌回枕頭,震得床頭櫃上的葡萄糖液瓶叮當作響。
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轉,感覺像是有人在她的大腦裡攪動,把腦子攪成一團漿糊。
“别亂動,你還在發燒。”
校醫托住她的後頸,聲音溫和又不容置疑。他俯身扶起她,動作輕柔。
夏月的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的手指拂過她額頭的碎發,指尖的溫度讓她忍不住想要靠近。
她急促地喘息着,灼熱的呼吸噴灑在校醫的手臂上,在潔白的衣袖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冷。
刺骨的寒意從骨髓深處滲出,猶如無數細小的冰針在血管裡遊走。她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手指緊緊攥住校醫的手臂,死死抓住這根救命稻草。
“我好冷…”
她的聲音細若蚊呐,牙齒不受控制地打戰。寒意将她浸透,她隻覺得自己像是置身于萬丈冰窟。
窗外隐約傳來蟬鳴,醫務室的挂鐘秒針走動聲顯得格外清晰,每一聲“滴答”都像冰錐鑿在她太陽穴上。
校醫的手臂成了唯一的熱源,她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溫暖,卻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
純白的世界在眼前鋪展,像是被暴風雪吞噬的荒原。
雪…雪?
夏月的瞳孔渙散,視線穿過醫務室的牆壁,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刻骨銘心的寒冬。
消毒水的氣味被記憶中的雪腥味取代,刺骨的寒意将她拖入回憶的深淵。
“媽媽…”
“好冷啊…媽媽…”
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花,還未落地就已消融。淚水模糊了視線,将眼前的白大褂染成朦胧的光暈。
十四歲那年的雪地在她腳下延伸,積雪沒過了腳踝,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蒼茫天地間,唯有她自己淩亂的腳印在雪地上蜿蜒,像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虛線。
記憶中的雪地寂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被凍結在空氣裡。她漫無目的地走着,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就像母親發病離開時那樣,連一絲痕迹都不曾留下。
那個瘋瘋癫癫跑出家門的背影,最終倒在了雪地裡,化作停屍房中一具冰冷的軀體。
“為什麼…為什麼我沒有早一點發現?…”
她的手指深深掐入校醫的手臂。淚水混着未幹的血迹,在對方潔白的衣領上暈開暗紅的花紋。
“你為什麼要生下我?!我恨你啊…”
歇斯底裡的哭喊在醫務室裡回蕩,發出困獸的悲鳴。她瘋狂地撕扯着眼前的一切,将這具軀殼裡積攢了十幾年的怨恨全部傾瀉而出。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她要遭遇這些…為什麼她沒有選擇權…為什麼她不能選擇不出生…為什麼她要遇到這樣的父母?!
為什麼有人生來就含着金湯匙,而她卻要在泥濘中掙紮求生?
為什麼有人可以肆意揮霍青春,而她卻要為了活下去把自己扭曲成怪物?
為什麼有人一出生就站在終點線,而她卻連起跑線都遙不可及?
為什麼有人生來就一帆風順?為什麼有人生來就有人為他遮風擋雨?為什麼有人生來就擁有一切?
為什麼?
為什麼!
她無力的錘打着,嘶吼着,哭喊着。
淚水模糊了視線,卻模糊不了記憶中的畫面:母親瘋癫的笑容,停屍房慘白的燈光,還有那些無人應答的“為什麼”。
少女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渾然未覺校醫鏡片後閃爍的異樣光芒,像是捕獵的蜘蛛欣賞飛蟲在網上掙紮的姿态。
“說出來吧…”,他的聲音輕柔而溫和,如同催眠師在低語,“那些最痛的回憶…”
夏月的瞳孔逐漸渙散,話語如決堤的洪水奔湧而出。
她講述着母親發病時揮舞的菜刀如何在牆上留下猙獰的劃痕,清醒時又是怎樣用顫抖的手臂将她摟進懷裡,講述父親醉醺醺的拳頭落在身上的悶響,講述她如何靠着暴力度過無數個孤獨無助的日夜。
“繼續…繼續…”
來自深淵的低語萦繞在她耳邊,在每個停頓處輕輕推她一把。少女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鮮血順着指縫滴落,在潔白的床單上暈開朵朵紅梅。
她的聲音時而尖銳如刀,時而嘶啞如砂,将那些塵封的傷痛一一剖開。
“所以…你恨你母親嗎?”
他的問題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切入最脆弱的部位。
“恨?”夏月恍惚間看見母親偶爾溫柔的笑靥——那是童年時期罕見的美好時光。
“也許吧…她抱着我哭的時候,我多希望時間能停在那一刻…”
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我想我不愛她…可是她死了…我就徹底沒有家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些,這些話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她明明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隐藏自己的情緒,習慣了僞裝自己,可是現在,她卻吐露出所有的痛苦,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