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團圓飯擺在江芸杏屋裡,蘇晚辭坐在床頭,喂她吃了幾口粥,大半都淌了出來,弄髒了衣襟與被褥,灰白的臉色失去了溫度,早已絕了氣。
蘇晚辭執着地吃完這頓飯,幫忙将她髒污的外衣脫下,換上她喜歡的青色羅裙。
江郁白坐在椅子裡,手腳冰涼如斯,從前種種如幻影般在腦海裡徘徊,他牽着姐姐的手穿山過海,從遙遠的稻香州來到此處,他們曾經風雨飄搖,像孤舟般随波逐流。
姐姐臨終前說她這輩子已經圓滿,江郁白不知何為圓滿,有時候他甚至覺得,姐姐早已不想活,之所以撐着這具孱弱的身體,隻是為了讓活着的人高興。
蘇姜海嚎啕大哭,哭得眼淚都要幹涸,江郁白從來沒見過他這副模樣,他總是吊兒郎當無所事事,偶爾讓人覺得不知廉恥,仿佛自尊心是不值一提的東西,自己先一腳踏碎了。
江郁白恍惚間想,若是有一日他死了,趙權會不會這般哭泣,他想象不出趙權的眼淚,他隻熟悉趙權嬉皮笑臉的模樣。
江芸杏嫁進門時,喜事潦草,壽終時,風光大辦,這短暫的一生令人唏噓。
江郁白在蘇家多住了一個月,辦完葬禮,九月才動身回去。
他将身上現有的财帛都給了蘇晚辭,讓他收起來,别讓人知道。
蘇晚辭像是知道了什麼,抱着沉甸甸的盒子,問道:“舅舅,你是不是再也不回來了?”
江郁白欲言又止,他要與趙權去江南隐居,此事不能洩露出去,或許有一日他還會回來,可他給不了承諾。
就像趙權,從來不承諾任何事。
江郁白逐漸明白,這世上沒有任何承諾,是一定可以兌現的。
蘇晚辭送了他一塊鵝卵石,是江芸杏離開稻香州時帶走的石頭,曆經歲月,已經磨得光滑。
“娘親說她要去看這個世界,舅舅也去吧,去看山川河流,我可以照顧好爹爹。”
江郁白試圖露出笑臉,眉宇卻舒展不開,眼淚唰地掉了下來。
江芸杏曾想遊曆山河,卻被病體絆住了腿腳。
趙權身體康健,家财萬貫,卻被一堵高牆攔住了去路。
大地就在腳下,山巒就在眼前,天空仿佛觸手可及,可江郁白如今才明白,山川河流是多麼遙遠的東西,那些近在咫尺的風景,恰恰遙不可及。
他撫摸着蘇晚辭尚且稚嫩的臉龐,“等你長大後,一定要去很多地方,看山看海,看遍這個世界的風景。”
*
江郁白從白鴿城回來後大病了一場,靜養了幾個月,期間一直未出房門,臘月裡走親訪友皆是趙權一人。
聖上幾度勸他南巡伴駕,趙權都用江郁白為借口給拒了,上回挨了頓闆子,趙權說話有了分寸,言辭溫和,隻是更顯生疏了。
正月裡,方永貴帶着女兒一家過來拜年,趙權留他們吃了頓飯,飯後把方永貴叫到了書房裡,從櫃子裡搬了隻大箱籠出來。
方永貴探頭一看,頓時驚了神,“這不是貴妃娘娘的遺物,拿這出來作甚?”
“聽說我母妃從前最喜這隻芙蓉石花瓶。”趙權把瓶子塞進方永貴懷裡,“讓你女婿回去時捎上,就放我江南那宅子裡。”他又翻出兩卷畫軸,“這也捎上。”
方永貴懷裡捧滿了東西,跌撞後退,“這是幹什麼呢?”
“這些東西我帶上路不方便,郁白身子不好,我随身還得帶些藥,再有些細碎的東西,你一并幫我送去江南。”趙權說罷,又去櫃子裡翻找。
方永貴驚得險些脫了手,他将東西放回桌子上,驚道:“你要走?”
“陛下南巡,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方永貴痛心疾首道:“也未必就到了這一步,陛下也沒說要拿你怎麼樣。”